下午三点左右,街上由进步青年和学生组成的宣传队伍和清理的队伍都还没散,而我则还在打扫钟表店。
而就在这时有人突然拿着我送出去的马大哥的照片找到我。
来人却并不是不久前到了这儿后接过我照片的学生、小摊贩、消防员和警察,看他衣着是个生意人的打扮。
而他也不拖沓,开门见山地问:“你叫楼融易?你认识马显昂?”
我赶紧回道:“是。认识。这位大哥你有他的消息?”
可他听完却是摇头,并一筹莫展起来,过了一会儿才道:“兄弟,这样吧,我这儿有个事要你帮个忙,那个,你是他什么人呢?表弟?舅子?”
“熟人。到底什么事?”我有些着急。
他还是一筹莫展,时不时瞅瞅我,又时不时叹叹气,过了半晌,最后才下定决心道:“他在我这儿购置了一批货,本来约好了昨天交货的,谁知昨天我们在朝天门等了他一天,等到现在也没见到他。”
“……我也在找他,听说他出门办货了,我猜就是在朝天门,但昨天……恐怕……不过你们是怎么躲过一劫的?”我还是没忍住好奇的问。
“说来话长,不过也不是不能说,我们就躲在江边有处长期被江水侵蚀出来的洞子里面,躲过一劫……那现在怎么办呢?我也不能继续在这里干等着啊!所以,兄弟,可不可以麻烦你跑一趟,你知道他家在哪儿吗?帮我去找……”说着他掏出一张头顶写着“购货单”、脚下写着“钱已收,货未出”字样的单据,给我看,“就找和这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但是上面写着‘款已付,未收货’的单子,找到了拿给我,然后我们做个交换,这样钱货就两清了,免得我现在把货直接给了你,万一他哪天拿着他那张单子来喊我出货,我才冤大头哦!”
经他这么说明,我也不疑有其他,看他也是正派人,这个年月,特别是重庆刚被轰炸,马大哥也没出现,他完全可以一走了之,随便找个借口或理由私吞了不认账,可他却没有,我便由衷地佩服他,连忙回道:“好。你在这儿等着帮我照看下铺子,我去去就回。”
说着,我就不再耽搁只从柜台里取了些钱就走以备不时之需。一路走一路想,看来马大哥平常做生意也是很谨慎的,不然也不会又另外在单据上写还没有收到货那些字。
只是等我跑到马大哥家的时候,却被吓了一跳,因为马大嫂和两个孩子竟然又回来了!
一问之下竟是看见很多人都在回城她们想了想便还是回城了,因为她们也和那些人一样,觉得日机不会再来炸了,而且她们还是坚持己见觉得在自己家里等马大哥比较好。
由于时间紧迫,有人还等着我,我也不好跟她们吵,更不能埋怨饶婉怎么就同意她们回来了,毕竟是我自己没有一起回去才造成的,说来还是我考虑不周。既然如此,我也只能另找时间,等得了空再回来把她们送出去了,因此,也没多想,等马潭儿帮我找到单据后我便什么也没嘱咐就走了。
只是,这一来二往的,我连水都没有时间喝一口,等见到那还在我铺子里等着交货的人时,我才觉得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到了下午四点四十五分,这还多亏我跑得快。
然后我便关了铺子,穿过满地的“不忍睹视”跟着他朝江边走。
可,等我们还没到江边,正在下梯坎,防空警报竟再次响起!
第 20 章
我想当时不仅是我,啊……我也没空跑到每个人脸上去看个究竟,却又那么笃定地觉得只要当时还在朝天门、在回城路上亦或是还在渝中半岛的人肯定都傻眼了。
我也停下了脚步,莫名地,朝前方石梯边上那个独自坐着的男孩望去。
他见我看着他,他也看向我,那眼神茫然而无助,可我知道,我若再看一会儿,他就要哭出来了。
我赶紧朝他招手,他吸了口气,忍着眼泪,朝我奔来,顿了顿他道:“伯伯我没家了,我也不晓得该躲到哪里去,我可以跟着你吗?”
他说话的时候眼泪明明就在他眼眶里打转,可是他却就是不让它们脱落出来,有一瞬间我都怀疑,他这个样子,能把我的样子记下来能看清楚么?
我抚摸着他因常年营养不良而枯黄的短发,缓了缓道:“去过杜市吗?”
男孩摇头。
我明了的点点头,又看了看身旁对我的行为不明所以的商人大哥,才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代衡。”
“好,代衡,你现在马上跟着这个大伯,他有商船就在下面,你跟着他过江去南岸然后去杜市找金饶婉跟着她逃命去吧!”
说着我将回到号子后换上的另一块腕表解下来又掏出一些钱一起递给他,最后将他朝商人大哥方向推了一把,却是朝着大哥道:“麻烦你了!我还有事,你们快躲起来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你要去哪儿?你……这……”大哥看着代衡露出一脸的棘手表情,恐怕心里也在想,这又是轰炸又是货没交付现在突然又多了个孩子要照顾,叫他怎么办哦!
“马大哥不在,他家女眷无人照顾,嫂子又有病,我实在不放心,恐怕她们又像昨天一样不去防空洞,我要去看看她们,不管怎样一定要让她们没事……”我说着就已经跑离了很远了。
可等我跑得一头大汗,跑到观音岩的时候了,马大哥家却一个人也没有。
而且我想找邻居来问问,却发现他们此时要么出城避难去了要么在防空洞,根本找不到人。
人命关天,顾不得警报还在响,警察们、消防员,街上的人都陆陆续续在往防空壕或放空洞撤退,我却还在观音岩附近的防空洞里挨个寻找,直到在一处防空洞的角落,找到今早见过的那户邻居,才得知,在我回去找单据离开后不久,马大嫂便突然跟发了疯似的也不管跟在她后面又是哭又是跌倒的两个女儿,一个人径自往前冲一路朝着长江边跑去了……
于是我道了谢,循着邻居说的路线一路跑一路喊一路找,头发乱了,鞋也脏了,嗓子都喊破了,也没人回应我,我的狼狈和无助,让那些路边无家可归也无处可躲或也不想活的人看来就像我才是那个疯了的一样。
我也不知道跑到后来是怎么跑的,跑到了通远门。
那时,我正停下来喘气,就觉得天空突然聒噪起来,抬头一看,一众敌机正从江北飞过来,然后又往南岸飞去,接着掠过唐家沱,再次开往江北……突然,随着也不知是谁的一声惊呼,只见一个被阳光照得通体发光的,炸,弹,呼啦啦在蹇家桥(五四路)坠落,一瞬间,昨天那种地动山摇的震颤在渝中半岛再次响起。
这次不是我腿软,是这,些,炸。弹。的威力实在太大,加上有只无助的小手突然抱住我的腿。
我回头一看却不是马湘儿,眼前这个孩子满脸是血,一天过去了竟然都没人给她擦拭,又沾了灰和土,衣服上也裹了一层血与土,让她整个人看上去像个幽灵似的,除了那双露出极度恐惧的双眼显示着她和我都尚在人间。
我俯身一把将她抱起就跑,虽然不知道该跑去哪里,但心里想着,只要跑出天上那些敌机对下来的位置就好。
好不容易,我找到一间砖头水泥的房子,我便抱着她赶紧躲了进去,一进去才发现,里面有很多人,很多是跑慢了防空洞装不下了没能进防空洞的人,有的是流浪汉和昨天之后无家可归的人。
我不敢放下她,抱着她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气。
倏地,一阵风从外面的巷子吹来,送来短暂的清凉后,轰鸣声也紧随而来。
我认命地闭紧眼,却一边跟孩子说:“小朋友别害怕!别害怕!伯伯陪着你……”
而我怀中得孩子也不知之前见过了什么更恐怖的事情,虽然浑身发抖,却一声也不哭,靠在我怀里,紧抓我的手臂,既懂事又惹人怜爱重复地小声说着:“爸爸,妈妈……敏之不怕,敏之不怕……”
第 21 章
城门城门鸡蛋糕,三十六把刀,骑白马,带把刀,走到城门滑一跤。
——重庆儿歌
从前从通远门出来到七星岗都是令人胆战心惊、毛骨悚然的乱葬岗。谁大半夜不睡觉往那一片走都要闯到“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