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崔志坐在病床上,包扎完的双手放在膝盖上。赵寻越站在他旁边,低着头看那小男孩,觉得他更显瘦小。
“你没受伤吗?”崔志小声问。
“我没有。”
赵寻越本身性格慢热,一时不知如何跟崔志交流。他干脆地回答完,小男孩垂下脑袋,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赵寻越又接了一句:“谢谢。”
过了半响,崔志才闷闷地说:“是我谢谢你……”
他情绪很低落,低落中仍透着一股镇静。任他奶奶哭得惊天动地,崔志一直保持着疏远甚至戒备的状态,他那种少年老成的气质里,有几分像赵寻越。他干脆坐到小男孩对面的病床上,看着他说:“下次不要这样了。”
他半弯着身子,尽量跟崔志保持平等的距离。可崔志始终低着脑袋,赵寻越望着他圆鼓鼓的脑袋顶,他觉得这个时候可能需要摸摸小孩的脑袋,以示安慰。他正要抬手,崔志又道:“……我只是想妈妈。”
赵寻越的手停在半空,最终放下了,沉默片刻道:“妈妈回不来了,你还有爸爸。”
“……可爸爸不回来。”
赵寻越挖空心思安慰道:“他在外面挣钱,是为了让你好好读书,为了让你有更好的生活。”
“可是我不想读书。”
“……为什么不想读书?那你想要什么?”
“想要妈妈。”
赵寻越顿了一下,无话可说。这仿佛一个无限死循环,小孩想要妈妈,大概是一种追寻爱的本能,可他要的永远无法实现。人世是苦海,这里不见诸恶,只有众苦。
“你……”
赵寻越刚张口,门外传来崔志奶奶的喊声:“……我们二老的好他不念,就要妈妈、妈妈……想要妈妈为什么要寻死!死了就能见他妈妈了?他妈妈有什么好的……”
赵寻越一惊,看崔志额头上崩出青筋,小拳头放在膝盖上紧紧握着。他膝盖上也有伤口,只是伤口不深,只涂了药水,此刻伤口好像带着崔志的怨气,仿佛下一秒就要裂开。
赵寻越都想伸出一只手,覆盖上崔志的伤口,让他的怨气和怒气不要破口而出。但崔志突然一只手抬起,快速擦了一把眼睛。赵寻越知道他哭了,这小孩跟他的性格有几分像,倔强,强忍。
赵寻越忽然站起身,从崔志对面的站坐起来,换到小男孩身边坐下。他坐下时,崔志那边的的床也凹了一块,赵寻越没办法做出单手搂住他的亲昵动作,但也尽可能靠近他说:
“我也,没有妈妈。”
“嗯?”
崔志很惊讶地抬头看他,眼睛红红的,赵寻越轻轻点点头:“真的,我妈妈也在我小时候去世了。”
崔志很敏感,他望着这个没有自称“叔叔”的警察,确认他脸上并没有特别悲恸的表情,才敢问:“……为、为什么?”
赵寻越猜,崔志可能想问“你妈妈为什么自杀”,委婉一点才只问了“为什么”,赵寻越不想、也无法完整地讲述前因后果,只能简略地答:“我妈妈的爸爸和妈妈,先后去世了,她受不住,生了场大病,就走了。”
赵寻越的语气有一丝忧愁,他在回忆很久以前的事情,带着久远的寂寥和一点点茫然,仿佛在回忆中找寻曾经年少的自己,然后低了头看见崔志的眼神,过去的自己与眼前这个小男孩重合,赵寻越像鼓励崔志、也像鼓励自己似的说:
“坚强点,不要哭。如果没有人帮你把生活变好,那就快快长大,自己去变好。”
作者有话要说:
①语出丰子恺.
第6章 没有母亲的小孩2
这句话似乎戳进崔志心里,他又擦干眼角最后一滴要流出来的眼泪,声音带着哭后的发抖问:“……那你,是怎么变好的?”
赵寻越觉得这孩子很聪明,放松了神情,面上浮出点自豪说:“当警察啊,自己变好,还能帮助别人。”
他眼中有几分骄傲,拍拍崔志的胳膊,好像在说“你看,我今天不就救了你吗”,崔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道:“谢谢……”
崔志犹豫了一下,终于带点男孩没变声之前的稚嫩,叫了一句:“谢谢,警察哥哥。”
赵寻越心中想笑,这孩子还挺有眼力价,终究没叫他“叔叔”。他想到程辛苑自然而然地开口称自己为“警察叔叔”,觉得有点滑稽。
“嗯。”
赵寻越最后点点头,算是接下了这个称呼。其实也不是为那“哥哥”两个字,而是前面那两个字,“警察”。
谁还不是从小有个英雄梦呢?有些人为自己,而警察的使命就是为别人。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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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凌晨两点,司迁业等人开车把崔志和他奶奶送回家,回警队的路上,雨渐渐停了。赵寻越提议自己开一段路的车,替换司迁业,被程辛苑否决了。赵寻越依然坐副驾驶,默默记路,司迁业开车,程辛苑坐后排。
车开回警队大院,下车前程辛苑对赵寻越说:“今天你很辛苦,先休息。明早谈。”
赵寻越救了人,但擅自行动,肯定是要被训的,只是方才一直关心崔志的情况,时间晚大家又疲惫,没人提起来而已。
赵寻越解开安全带,看了眼程辛苑没说话,司迁业道:“被子都给你放宿舍了,你跟小卫一间。这几天下雨降温,要是一床被子不够你再跟我说。”
司迁业接人待物一向温和有礼,赵寻越本想跟他说“谢谢、辛苦”,又觉得语气不对。他一个新人,按规定今天做错事是要受罚的,好像没立场对领导和替他着急的人说“辛苦你们”。
“嗯。”
赵寻越最终还是放弃,“嗯”了声下车。他一走,车里程辛苑突然问:“我刚才听见他在医院说,他母亲去世了……”
“啊?”司迁业惊讶回头,“他简历上不是写了母亲吗?”
“对,我看到了。可他在医院说的是,他母亲在他小时候去世的。”
“这,难道,他写的是?……”
“简历上肯定不会造假,唯一的可能就是,简历上写的不是他生母。”
“……这也是有可能。等下,那薛局说的照顾的意思是?”
司迁业看程辛苑,后者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他一个院长的儿子,肯定不会无缘无故跑到临尘县来实习吧。再加上一个小十几岁的妹妹……”
“他被现在的妈妈赶出来了?”司迁业拉了手刹,彻底熄火,“辛苑,你这么一推测,我快脑补出一场豪门纠纷了。”
“哈哈,那有你的!”
两人从车里出来,踩在湿滑的路上往宿舍走。
“今晚不想了,我明天查查赵昶安吧。”程辛苑道。
“好,那,今天他擅自跳河,这个……”司迁业有些犹豫。
“肯定要罚,还得好好教育。不能因为咱们知道了他家的事,还有薛局的嘱咐,规矩就不要了。我之前就说,无论他是谁,在我这都一视同仁。”
他们停在各自的宿舍门口,司迁业看着老朋友道:“是,知道你最铁面无私了,程大队长。”
“那必须。睡了,今天那老太太哭的我耳朵疼。”
“好,晚安。”
程辛苑进了自己宿舍。边境中队的警员,按理是两人一间宿舍。程辛苑是队长,单独住一间,剩下的人数是单数,还多出一个人来,就让司迁业单独住了。不过司迁业的房间还是两张床,程辛苑的屋子是单人床,空间相对大一些。程辛苑的宿舍还比其他人的好,因为他有单独的卫浴,其他人都得去公共浴室洗澡。
这晚程辛苑匆匆洗了澡,躺到床上已经凌晨三点了,崔志奶奶的哭声真的很魔性,程辛苑躺在床上死活睡不着,耳朵里都是老太太的哭声。
其实在临尘县,单亲、丧子、或者孩子走失,大大小小的案子数不胜数。临尘地处边境,经济、物质条件都比大城市落后很多,身体和心理的保障措施都跟不上,发生的“惨剧”自然就多。像崔志这种最后还被救下来的小孩,已经算好的。临尘县的河道里,经常会打捞上小孩子的尸体,这些孩子要么是父母不在身边,老人没看护好,失足落水的,要么就是被人贩子拐卖出境,买卖了器官或者做毒品实验,最后死了扔河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