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惨白如鬼,他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隔着凌乱的黑发能隐约看见他的脖颈,过分苍白的皮肤上青色的血管很是分明。
我无声地收回视线,握住他的手紧了紧。
主子看向我所在的方向,哪怕刚刚经历过几乎能摧毁意志的疼痛,他黝黑的眸子仍旧犀利,在他沉沉的目光之下,我仿佛初生的婴孩,能够被他一眼看穿。
在这种眼神下,我周身不自在,仿佛如芒在背。幸好在这个时候,宫女把新的汤药端了上来,主子收回了视线,我长舒一口气。
接过药碗,拿汤勺将棕黄色液体搅拌几下,盛起一勺放入口中。
“嗯,温度正好。”
温度是很好,苦味更好,仅一口就让我的整个口腔彻底麻掉,除了苦味什么都尝不出,也不知道主子是怎么做到每天都喝这种玩意儿的。我一手将碗递到主子嘴边,另一手伸向勺子,我原想将亲自给主子喂药的,可主子直接将药碗拿过去了。
他双手端着药碗,碗中汤药表面波动不停,凭他现在的身体自己喝药有些勉强,不过他执意如此。
喝药之前,他望向窗边,侧耳细细地聆听。
“下雨了。”
在说完这不明不白的一句话后,他端起药碗,慢吞吞地将药喝得一干二净。在喝完一碗暖呼呼的汤药以后,主子感觉好了很多,他重新缩回被子,缓缓闭上了眼。
主子并不是神,在被病痛消磨精神以后,他也会疲惫不堪。
在入睡之前,他没让我留,也没让我走,就那样晾着我,什么都不跟我说。我就坐他的窗边,静静地候着,平淡地等着。
屋内漏壶滴滴答答地滴着,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直到主子彻底睡着以后,我重新为主子塞好了被子,蹑手蹑脚地离开了。
屋外的雨不但没有停,还有越来越大的趋势,雨滴连成线,雨线连成幕,暗沉的天空之下,雨水模糊了万物。魏公公一直等待主子寝宫门口,见我走出,他殷勤地为我撑开雨伞。
宫中太监最擅察言观色,魏公公能爬到现在的地位,自然是其中翘楚。他身为主子最看重的太监,却在主子病重的时候放着主子不管,跑来给我打伞。
我没有拒绝,他也没有多说什么。一个见风使舵的宦官与另一个阴险狡诈的小人站在同一柄伞下,打着哑谜。
这一次,我们没有绕开承天殿前的广场,隔着朦胧的雨幕,季清霜仍旧跪在大雨中,小崽子不知何时进了宫,正跟季清霜说着什么,季清霜好像没有回答他,他不停地围着季清霜绕圈,显得无比焦躁。
事后装出一副假仁假义的样子,以加害者的身份在被害人面前展现关切。这种事我做过很多次,但我不敢再季清霜面前做。
为什么?
因为我打不过她啊。
我对自己说着冷到极致的笑话,连自己都无法逗笑。
雨水击打在我们的雨伞上,敲打在他们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我们衣冠楚楚,他们遍身狼狈;他们对我们视而不见,我们也对他们置若罔闻。
我们站在雨伞下,他们站在大雨中。
就此擦肩而过。
于朱红色的宫门前回首,小小的季清霜跪在大大的承天殿下,雨水划过从未痊愈的伤口,带出了猩红的血液,将她雪白的孝服被染成红色。她废掉的膝盖在连续两日的压迫之下,血痂迸裂,鲜血涌出,顺着地上流淌的雨水,划出两道猩红的线。
小崽子眼见劝不了季清霜,跪在了她的身边。
与她一同承担。
我接过雨伞,转身踏入大雨之中。
就此背道而驰。
长路长长,天空暗沉,雨水不断,厚重的云层之中传来雷声隆隆,这是惊蛰之后的第一声雷鸣。
春雷响,万物生。
157、
季老丞相没有挺过这场大雨,一代权相彻底陨落。
季清霜也没能坚持下去,昏倒承天殿前的大雨中,符克己将她带回季家,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她一天一夜,季清霜才重新睁开了眼。可即使季清霜睁开了眼,她的状况也不好,高烧,伤口感染,伤心过度,急火攻心。
整整一周以后,季清霜才能勉强下床,此时一切已经定局,回天乏力。
自从承天殿前一别以后,我再没见过符克己,等到关于他的消息再次传来之时,却是他要离京的消息。
季清霜灭了中山国以后,边塞之患并没有解除。中山国被黎国与禹国联手瓜分,现在禹国直接与黎国接壤。黎国比中山国强盛数倍,不得不防,边塞急需一名新的元帅。
符克己主动请缨,前往边塞。
主子准了。
符克己走之前,与我见了最后一面。
那时候,我正在戏院的包厢里喝酒,戏台上的角们咿咿呀呀地唱着,身旁两个貌美的小倌给我剥水果吃,日子过得好不快活呢,他就直接踹开门进来了。
在衣裳鬓影之中,老爷们抱着美人,在纸醉金迷中消磨着余生,唯有符克己披着铠甲,手按宝剑。他弃了穿了十几年的黑色鳞甲,转而换上了与季清霜一样的银色的铠甲。
青年身形修长,神色严肃,自有凛然正气凝在他的眉间。京城的奢靡生活没有改变他,披上战甲,战场的杀伐气重新展露在他的身上,并存着蓬勃纯粹的少年气。
“李念恩。”
他直呼我的名字,声音低沉宛若洪钟。
我从阴柔的小倌怀中支起身,拿起帕子,将嘴角的酒水擦去,拢了拢散乱的衣襟,笑着应道:
“嗯——有何贵干啊。”
今日戏班子的唱的是《夜奔》,只听那戏子唱道。
【按龙泉血泪洒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专心投水浒,回首望天朝。急走忙逃,顾不得忠和孝。】
我看向符克己,看向我曾经的符克己。我早说过的,他心中是怎么想的并不重要,局势会迫使他做出选择,命运会使他踏上注定的道路。他终于长大,学会取舍抉择,学会狡诈冷酷,学着成为一个真正的王。
这就是他的命,也是我的命。
雏鹰终将翱翔,搏击长空,再不归来。
符克己单手按住在渊剑,另一只手挥退小倌,横刀立马似的坐在的身旁,他弃了京城那套繁文缛节,拎起酒壶对着嘴灌了起来。他将一壶烈酒喝干,手握住壶口,把酒壶拍在桌上。
伴着这声拍击声,楼下接着唱着。
【做了背主黄巢。恰便似脱鞲苍鹰,离笼狡兔,摘网腾蛟。救国难谁诛正卯?掌刑罚难得皋陶。似这鬓发焦灼,行李萧条。此一去博得个斗转天回,高俅!管叫你海沸山摇!】
扮演林冲的戏子唱罢,符克己开口了:
“李念恩,我原本以为你变了,结果你从未改变。”
我一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符克己为什么要说这句话,直到看见符克己满是仇恨的眼神,才隐约想明白符克己为什么这么说。这眼神我很熟悉,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是以这种眼神看着我的。
狼崽子一般的眼神,恨不能咬断我的喉咙,生啖我的血肉。
符克己来到裕王府以后,真正照顾她的人是三王爷的乳母,她放弃了三王府中清闲的生活,跑到人生地不熟的裕王府来照顾一个熊孩子。
我们都叫她老妈妈,她是一个很好的人。她外表严厉,她会在符克己犯错的时候狠狠地打他屁股,也会对我的工作指指点点、各种挑刺。她极其护短,她会在符克己打不过佣人的孩子欺负时,撸起袖子以大欺小,也会在主子打我的时候梗着脖子拦在主子面前,让他不敢下手。她内在柔软,她会在寒冬为我们熬制鸡汤在酷暑为我们准备冰镇的绿豆汤,也会教我们读书认字、待人接物。
老妈妈对我们毫无保留,将我们护在她的羽翼下,护着我们俩健康长大。在她的身上,我们两个被母亲遗弃的孩子,找到了遗失的母爱,那是严厉而柔软的,那是苛刻而纵容的。
但我亲手杀了她。
三王党之乱后,从年迈的管事到下人的孩子,三王府中的百余人尽数被杀。老妈妈由于很早就来到裕王府,一时没有被查出,但在当时的搜索力度下,东窗事发是迟早的事情。
与一心一意想要保下老妈妈的我不同,主子在乎的是另一个人——符克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