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死后我立刻反了(44)

他又回到了这里,回到了这个年份。

盛夏八月,蝉鸣不再。

连年的旱灾之后是蝗灾,蝗虫把本就稀少的粟米啃食得一干二净,蝗虫所经之地如雁过拔毛,数千里的草木尽失。孩子们在地上捉着残余的蝗虫,老人拿着仅余的祭品祭神。

季安平那时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县令,他亲自下到村中去视察灾情。王家村中接待他的依旧是老乡绅,乡绅已经垂垂老矣,背部驼起,老眼昏花,连路都走不利落,即使如此,老乡绅依旧柱了一根拐杖,颤颤巍巍地给季平安带路。

季安平永远也忘不了他所看见的场景,老人目光呆滞地坐在门前,无所事事的劳动力大白天躺在自家炕上,骨瘦如柴。

有人家为了养活将要饿死的老父亲老母亲,哭着喊着将自己的田地卖给“顾大善人”的家仆。这种事情在饥荒年间很常见,已经富到流油的世家门阀会借着天灾发生的时候,贱价收购大量土地,等到平安年份,村民们就只能租用世家的土地,将一年中大部分粮食上缴。

由此,穷者愈穷,富者愈富。

面对这样的事情,季安平不是不想管,而是不能管,也管不了。这样的事情在这个世道太多了,多到根本救不过来,而且顾家势力盘根错节,他一个小小的县令,惹了这样的庞然大物,到时候连着最后的小官都保不住。

老乡绅同样无能为力,他虽说算是个富农,但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农民,连地主都算不上,他有心让自己的王家村更好,却有心无力。

乡绅唯一能做的,就是扒紧季安平这个父母官,多讨好讨好季安平。

两人一起走路的时候,有皮肤蜡黄的农妇手拿簸箕从季安平身旁走过,簸箕之中有晒干的蝗虫尸体,季安平拦住她询问道:

“你拿这晦气的东西干嘛?”

“这是我们家未来几天的口粮。”

村民都知道季安平是个少见的好官,日子久了,大家也就不怕季安平,同他说话也没有诚惶诚恐的坏习惯,

“可这东西……能吃吗?”

“季大老爷啊,有蝗虫吃就不错了,凭我们在蝗虫漫天那几天抓的这些,晒干了以后也不过能保证我们十几天的口粮,等吃完这些蝗虫干以后,我们还能够吃什么呦……”

农妇嚷嚷着,中气十足,眸子却黯淡无光,像是焚烧净尽的纸灰。

季安平的心头剧震,却不知如何安慰。

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遑论他人。

乡绅最后带季平安来到田地里,老人的日夜祈祷没有任何效果,雨始终没有到来。阳光日日炙烤大地,荒芜的大地上被晒出一道道沟渠。

这里死气沉沉,毫无生机。干涸的田地还有一些落单的蝗虫,在土黄的田地上跳动着,孩童们蹲在田地里,捕捉这些漏网之鱼。

季安平站在田埂上,他学着孩童的模样,从地上抓起蝗灾之中残存的蝗虫,土黄色的蝗虫无助地在他手中挣扎。

三角形的头部,肥胖的躯体,长度不过一指,就是这样孱弱的小虫,汇聚在一起以后,成为了三大天灾之一。

就此,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季安平看着掌心挣扎的生灵,静默了片刻,不顾老乡绅的惊呼,雪白的牙齿开启,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咬掉了蝗虫的头部,然后,将还在挣扎的蝗虫的尸体全部塞入口中。

苦味,腥味,恶心至极的味道。

干涸的土地,绝望的人们,没有希望的未来。

季安平反复咀嚼着这个味道。

他一直活在那个噩梦里,活在那个蝗灾发生的年份,活在那个人吃人的世道。

即使他位极人臣,他也从未有一分一秒感受到满足。

季老丞相从最真实的梦境之中醒来。

在梦中,季安平是个二十有二的乌发青年,醒来后,季老丞相已经是须发皆白的老者了。

一梦一醒,四十年韶华已过,英雄已然暮年,而壮志仍旧未酬。季老丞相通过四十年的努力,不但未能打倒世家阀门,反倒令他季家取代了顾家,成为了大禹国最大的世家。

年轻时坚信“人定胜天”,临到老年才发现“天命难违”。

人世间最大的荒诞,不过如此。

季老丞相剧烈地咳嗽起来,口中重新泛起那时的苦味,心中思绪翻涌,胸口气息难平,季老丞相的手哆哆嗦嗦地抚上腕上的佛珠,情绪这才平复。

这串佛珠是他孙儿三青磕了一千多个长头,为老丞相求来的。季三青把这串佛珠交给季老丞相的时候,曾跟老丞相说过。

“孙儿不孝,不能常伴爷爷身边,唯愿这串佛珠能代替孙儿,陪伴在爷爷身边。”

自从季三青把这串佛珠交给季老丞相以来,已经过了八年了,季老丞相已经习惯了,每当心情不好或者思念孙子的时候,把佛珠手链掏出来摸一摸。这样一来,自家那个傻兮兮的孙儿仿佛又常伴在自己的身边。

季老老丞相的手摸着圆滚滚的珠子,自家孙子唠唠叨叨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老丞相的心绪逐渐平稳。

平静下来的季老丞相想要摘下手串,为千里之外的孙子念上一串经文,保佑他此行平安无虞。

可惜,或许是老人家手脚不利落,季老丞相在摘下手链的时候,一个力道不对,手链断了。

佛珠滚落一地。

大脑一片空白的季老丞相耳中嗡嗡地回荡着。

【唯愿这串佛珠能代替孙儿……】

现在,佛珠手链断了。

季老丞相的情绪彻底崩溃。

“哇——都是我的错,我的错……佛珠断了……季三青出事了——”

平日里老谋深算的老丞相哇哇大哭,他的四肢舞动宛若不谙世事的婴孩。老人家的手锤着床榻,披头散发,与疯子无疑。

老夫人闻声冲了进来,看见脚边的珠子也就猜出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半点没有安慰老丞相的意思,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

“你个老不死的,说什么瞎话,不就是一串佛珠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老夫人弯下腰,手哆嗦着,一颗一颗地捡起滚落一地的佛珠,一边捡,一边不断喃喃。

“就是一串佛珠罢了……”

“就是一串佛珠罢了……”

……

千里之外,季三青的所有挣扎都毫无用处。

他马上就要死了。

申宏缚住季三青的双手,将长剑一寸一寸捅进季三青的心窝。

104、

新帝征兵十五万,号称三十万,前来镇压我军。主子召开会议,商议下一步的计划。我昨天晚上刚刚把主子气得拍桌子,季清霜担心我怂,今天不敢去了,大早上就堵在我的门口。

想当年她天天被季三青盯着,我还嘲笑她来着,现在轮到我被她天天盯着了,换成周围小兵用很奇特的目光看着我。

真可谓风水轮流转,谁也不要嘲笑谁。

军帐之外,小世子披了一件孔雀蓝的披风,走到哪众人都是逢迎阿谀,一夜之间,诸位都成了小世子的好友。

昨天晚上,我与小世子已经算是彻底撕破脸了,他见我这个输得彻彻底底家伙竟然还敢来,自然不肯放弃在我头上再踩一脚的机会。

“哎呀呀,李大人来啦,”小世子身边围了一众老王爷旧部,他像是一只傲娇的小孔雀,雄赳赳气昂昂得走到我面前,“昨天晚上李大人醉成那副那样,没事儿吧?”

我是真的想骂回去的,不过我不敢,季清霜这个母老虎为了不让我说出出格的话,我背后掐我腰!

我的双手拢在袖中,忍着背后的疼痛,面上堆笑。

“哎呦喂,世子爷这声李大人这可折煞小的了,大人叫我小李子或者念恩就行了。”

“念恩这么说了,我自当听从。”小世子笑得假惺惺的,装出一副关切的样子,“不过,念恩啊,昨天晚上——”

防止他说出令我难堪的话,我主动接茬。

“世子爷,昨天晚上是我喝醉了,冲撞了世子爷,还望世子爷大人有大量,原谅小的。”

“那是当然,念恩你也是无心之失呀。”

小世子笑嘻嘻地,很明显,他还想继续找茬,不过九王爷在一旁叫他了。

终于摆脱了这个讨厌鬼,我在小世子身后,给九王爷竖了一个大拇指。隔着熙攘的人群,九王爷乌黑的眸子看着我,他的嘴唇几次开阖,却什么都未能说出,最后几乎可以称得上狼狈的,拉着小世子离开了我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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