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躁的心情早在见到张良的前一刻就荡然无存,再看那人坐在亭下煮茶自饮,淡得融如风中的神情,还未开口,萧何就有了主意。
“我这里很久没有来人了,萧相国既然来了,不妨坐一会儿。”
原本顿住脚步的萧何落拓的一甩袖子,大步走了过去,拿起张良为他斟的茶浅尝一口,“留侯的茶艺……不减当年”肯定周围再无他人,安然落座。
“不过是打发时间而已”昔年的汉军营中,唯有萧何喝过他烹的茶,其他人或没有那个闲心,或觉得甚烦。
清幽的茉莉与微苦的决明子混在一起,饮时觉得神清气爽,过后却是千般滋味萦绕口中,言语描述不出的无可奈何,“子房……还没放下么?”
听到这声子房,张良眉头一舒,好似心结未解,不再掩藏地将茶杯放在石桌上,“并非没有放下,只是忘不掉。”
萧何长长的叹息,原是来张良处找答案的,现下却是要反过来劝劝他了,“子房风采卓然,却终敌不过岁月如梭,更别说如我这般垂垂老矣,无法在风雨飘渺中抽身离去……许多事,并不是放不放得下的问题,而是大势所趋。”
看着杯中头发花白的倒影,张良抓着茶杯的手一直没有松开,从很久之前他心里就压了太多事,无人可说,无人可知,明明不后悔那些决定,却时常忍不住想,如果当时他再周全一些的话,他们的结局断不会那样惨烈。
他最喜欢的,不是谋划全局的算无遗策,也不是天下学子的尊重爱戴,更不是为刘季及群臣所忌之后的明哲保身。
而是……罢了,都回不去了。
无人再叫他小良子,无人再护他任性妄为,亦无人愿称他一句三师公。
“为何……不娶妻?”萧何虽没有猜出子文的真实身份,但他可以肯定当年的子文对张良,绝对没有半分真心,张良对子文,也顶多是些君子道义而已。
“子房病痛缠身多年,一不愿连累他人,二喜清净”从容地看着萧何,这话的确没有半分掺假。
萧何觉得自己既然来了,也不能什么也不做,“以子房的才貌,要寻一真心之人,并非难事,此处虽风景秀丽,却湿气甚重,还是找个暖心的人照顾得好,何况你如今的身体总得需人帮你做些日常杂事才行。”
张良失笑地摇摇头,心境竟好了不少,松了手上的茶杯,暗怪自己给自己挖坑,“萧兄好意,子房明白,只是人年纪大了,愈发想随心所欲,日常杂事能做便做,做不了,便丢在一边不管就好了~”
“也是”人活一世,难得随自己心意,只是,“只是子房为何又忘不掉?”
“羡慕吧”
萧何突然蒙了,“?”
张良略显慵懒地靠了靠扶手,从前许多对着颜路、卫庄说不出来的话,如今对着不亲不疏的萧何却能毫无顾忌的畅所欲言了,“我刚开始认识她的时候,她既胆小又谨慎,固执得紧,很喜欢胡闹,绝不轻易与他人交心,却很懂得反省自己,从不把错推到旁人身上。”
“然后呢?”他与张良从不深交,彼此除政事之外,再不多说半句话,今日张良如此神态,不过是将积压在心头的陈年旧事一吐为快,与他在不在场,并没有多大关系。
因而,问一问,听一听,便足以全了同僚情义。
“后来,她误入歧途,我原以为以那个人的性情,那样日复一日的血腥杀戮,她定然走不了多远,就算坚持下去了,也必是苟延残喘的没有半分尊严。”
萧何起身解下马背上的包袱,拿出里面的干粮放在石桌上,顺便掏出了三个铜板抛开,“我们能猜到事物的正与反,却无法准确判断铜板抛出后会落在何处,甚至不曾想无论它落在何处,始终有自己的光芒。”
“是呀”张良深吸一口气,看到铜板所示的卦象,继续述说着陈年往事,“我以为她会生不如死,却不想她活得越发张牙舞爪,随心随性,那人将她的脾气惯得坏极了,又把她教的狡猾无比。”
与还算讲道理、心肠软的子文相比,钦原就是个冷血怪物,因此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恃强凌弱、不服就干的言行举止有什么问题,也不在意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因为,赵高真的很纵容她。
“嗬”听到此处,萧何不禁笑出声,若论狡猾,汉军所有人加起来都敌不过一个张良。
“或许,连她自己都从未意识到,在那个人所能接受的范围里,已经给了她最大的自由,最嚣张有效的维护。”
在赵高死后,张良曾去看过田言姐弟,虽然活着,却如同行尸走肉,失去了对生命的一切希冀。
正如那些来不及销毁的人证物证,没有一个人敢揭钦原的短,没有一个物表明赵高对钦原有过不信任。
“若是不计后果,不计得失,得到这样的待遇也无可厚非”萧何轻描淡写地说。
“所以,我很羡慕”好不好终究是别人眼里的,舒不舒服才是自己心里的。
纵然赵高在世人眼里十恶不赦,活该千刀万剐,可还有个钦原心甘情愿的陪着他。
哪怕钦原仇家满天下,做错再多事,甚至亲自向赵高下手,赵高也从来没有放弃过她,一次都没有。
所以,我很羡慕。
所以,更加不喜欢那个被条条框框束缚的张良。
看到张良溢于言表的厌恶,萧何不知如何安慰,“子房,你”
“去他娘的帝师,鬼的家国天下,人心所向!”
“功名利禄有个屁用!”
“奶奶的万民爱戴,天下学子的楷模,我张良一个都不稀罕!!”
“什么留侯!家世!修养!大局!全都别来烦老子……”
“……”萧何先是震惊到目瞪口呆了好一会儿,然后慢慢认清眼前的人的确是张良,最后等着张良骂到睡着,怎么叫也叫不醒。
无奈之下,萧何慎慎的去摸摸张良的额头,烫得要命,继而才发现张良的衣服已经从里面湿到了最外层。
是……昨夜的那场大雨。
“唉……”
有人随心所欲,肆意妄为。
有人杀身成仁,卫天下道。
张良啊,我们原本就不是可以随性而为的人。
放下或放不下,忘掉或忘不掉,对我们来说其实都没有意义,亦没有区别。
于是乎,萧何将三枚预示韩信结局的铜板收回囊中,扶张良回了房间,帮他换了衣服,请了大夫。
蜘蛛总能找到栖身的地方,无论是否依附国家。
秦灭之时,罗网被流沙与章邯联手绞杀的十不存一,影密卫却也被消耗得干干净净,卫庄更是遣散了流沙残部后归隐,免去了张良为刘季所猜忌的最后一丝隐患。
可销声匿迹的鬼翎,没有一天忘记过当年的仇怨。
然而,杀人并不是最好的复仇。
让再次发芽的罗网从汉朝内外慢慢生长,随着新的时代,长久的活下去,利用他们之间根深蒂固的权力纠葛,推波助澜的除去那些人,使得罗网在无形无相中壮大,才是他最想要的。
也是他活着的意义。
夜莺的歌声在漏夜里响起,皇后内殿的屏风泼洒着畅快淋漓的山水,在摇曳的烛火熄灭后,透着冷风,吹醒了浅眠的吕雉。
“……”吕雉及时抑制住喉咙里的声音。
“怎么,皇后娘娘害怕了?”感觉床榻那里短促的惊慌,鬼翎适时停在了屏风后面。
“你……杀的人太多了……”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何况那些叛乱的人,半数以上是一路陪着刘家走来的老兄弟。
“是刘季要杀他们,不是我”我只不过顺水推舟而已,就像当初的他们绞杀罗网一样。
吕雉不知从来哪里来的胆子,竟攥紧拳头下了地,一边与鬼翎说话,吸引他的注意力,一边慢慢向屏风靠近,“只是兵将叛乱,代地马邑决不会被夷为平地!”一把将手放在屏风上,她今日豁出去了,一定要看看鬼翎长什么样子。
“贪婪无度,自取灭亡……”屏风纹丝不动,阵阵的寒意却一浪一浪浸过来,冷得吕雉赶紧松手,“这也是我对皇后娘娘的忠告,你,最好冷静点。”
虽然每次都隔着屏风交谈,可从声音里,吕雉能分辨出,他已经没什么耐心了,“仇恨二字,因果循环,本无明断,今年陈豨、韩信、彭越相继谋反,还不够吗?难道阁下要大汉覆灭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