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唇边隐有笑意。
他依稀闻见梨花香馥,很久以前,他在树下同她打赌:“血麟剑在你有生之年若有一负,我就亲手毁了它。”
他没有告诉她,自己为遵守赌约舍下了半分神魂,可是她看见他忽然变得透明,不难猜想到他定是付出了某种超乎凡人想象的代价。
她轻轻靠在他肩头,双眼一闭,泪水滑落,打湿了他的衣襟。
“我从没答应你……没……赌……为什么……?”
阮毅的手忽然被母亲攥紧了,她嘴里发出非常微弱的声音,他凑上前去,听她说的是:“既然……血麟剑……只有一柄……今后……藏剑诀一世……也只传一人……无私之人……无畏之人……愿承……江湖风浪于……一身之人……”
她的手倏地一松,阮毅伏到她身上放声大哭,哭着哭着,他的身子忽然向下一沉,母亲和抱着她的男子竟然同时消失不见了。
他使劲揉了揉模糊的泪眼,揉了又揉,揉了又揉,最后浑身一软,倒在草丛里,仿佛这天是个漫长的噩梦,梦醒来时,他已是筋疲力尽。
“沙,沙——”
芒草在夕阳的余晖中起起伏伏,少年安静的哭声随风而散。
余音
阮纯君濒死之际,她的身体忽然变得极其轻盈,仿如鸿羽乘风,不自觉地向高天飞去。
她十余年来静心修练,寡情绝欲,其实与修仙无异,况且她本身已有半仙体质,与血麟剑一战最后又勘破痴迷,弃去了毁剑的执念,虽然非其所愿,但是大半生修行到了那个境界,羽化登仙亦是当然之事。
那时候麒麟仍在狱中受刑,天帝有感于阮纯君为人勇毅,赐下正三品仙职,命她代掌武神剑,可她辞而不受,但求再世为人,天帝也并无不允。
就在她离殿之时,奏报忽然传来,魔族竟已率领四万妖人攻向凡间,凡人不堪一击,迅速溃败,急向天界求援。
这一战来得实在突然,魔族并无直接攻入凡间的先例,而且昆仑山一战刚了,天界诸神本以为魔族至少需要生息百余日——凡间百余年——方可再次作乱,不曾想,转眼之间,凡间已是生灵涂炭。
天帝立刻派天兵去开释麒麟,可是天兵们只抬回来一头血肉模糊、昏迷不醒的神兽。药师将麒麟接去疗伤,阮纯君在药师殿中守了一夜,天将晓时,她叩见天帝,接过武神剑,随同四方天神、雷神等赶赴凡间接战。
此战一开便延续了近两百年,魔军先攻凡间、后攻天界,几次增兵,几乎是倾巢而出,天界也不遗余力,两百年间,三界恶斗不断,鲜血尽染河山。
阮纯君战时之勇毋庸赘言。虽是成仙未久,可她做凡人时已练得一身仙力,升仙后更是非一般的勤苦修练,又得武神剑加持,如此不出数年,她便在天界兵将中也成好手,剑气如龙,斩妖如流星掣电,逢战必为先锋。
有一年,她为擒百目妖王深入毒瘴之中,事后幸得生还,身上的旧伤却也就此复发。军中有医官随行,不过她不愿以伤处示人,医官不知她这旧伤究竟怎生落得、现下如何,调配过数种仙药,总难有疗愈之效。
她负痛出战,有时在前线拼杀得浑身是血,也分不清那是敌人的血还是自己的血。战后众将各自回营休整,可她日不能坐,夜不能卧,勉强回复得几成仙力又要上阵,再回营时自然又是脸色苍白,一身血红。
眼见她伤势日重,行走站立都已十分困难还强自支撑,她帐下的将领悄悄禀报了药师,其实那将领也知道是她自己不愿请医官医治,就怕连药师亲自赐的药也不对症,治不好她这旧伤。
当晚,她帐中传出一阵鹿鸣似的呦呦之声,众将以为是药师遣灵兽前来送药,毫不见怪,哪知第二天清晨一看,阮将军帐中竟然钻出一只火光闪耀的神兽,那是他们的统帅,是武神君!
武神君此前从未现过真身,可那鹿角麋身、牛尾龙鳞的模样同神谱上画的半点不差,兵将们一眼就认了出来,赶忙上前参拜,神君见状“呜呜”低吼,又引来更多兵将参拜,神君的低吼声却更狠恶了。
原来麒麟是意在令众兵噤声,以免他们吵醒难得歇息的帐中人,奈何他独一无二,兽语也是十万天兵中无一能解,偌大个军营轰动了半晌,天兵天将皆为主帅越来越明显的怒意感到惶恐,不知所措,待到阮纯君醒时,她帐外已经跪倒了一眼望不到头的一大片。
麒麟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回头一望,满腔怒气顿时一扫而空。
她的铠甲上银光闪耀,眼波中柔光荡漾,绝美的容颜中隐隐又添英气,真是惊为天人。
他和她昨夜已经见过,只是那时她伤痛缠身,虚弱憔悴,他心疼尚且来不及,哪能端凝她的面目?
这一神一仙四目交投,心下皆是感慨万千,恍如隔世,恍如梦中。
麒麟半失神魂,原本绝难苏醒,药师也只是姑且一试,没想到当他说起阮纯君的伤势,说到医官束手无策、“其中缘由或许只有武神略知一二”时,麒麟当真缓缓睁开了眼睛。
药师曾在阮纯君出征前见过她一面,由她回想起麒麟昔日种种,不禁恍然,原来武神确实情深,只不过是流言里传错了他情牵心系之人。
麒麟醒后法力半失,灵智亦半失,永远无法再化出人形,不过他只要在世便仍是武神,天命重任,一日也不可轻忽。
在天兵天将眼中,武神仅仅是模样变了,在战场上杀伐决断、运筹帷幄,实与往日无异。他不通人言,只对阮纯君一人不设心防,所有军令均需由阮纯君代为下达,两人因此形影不离。
有一次形势紧急,麒麟负起阮纯君便掠入阵中、调兵遣将,众兵在生死之间也无暇多顾,待到鸣金收兵时才惊得呆了:“神……神君这是成了……阮将军的……坐骑?!”
阮将军对武神十分尊敬,一个翻身下“马”,肃立在他身后,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谁知那“马”竟然主动把脑袋送到阮将军掌下拱了拱,来回厮磨,阮将军一愣,不得已轻轻摸了摸“马”头,脸上顿时泛起微红之色。
后来的怪事就更多了,比如神君在议事时威风凛凛,众将一去,帐中烛火却忽然映出他摆尾示好的身影,比如他在阮将军面前打滚撒娇,比如他驮着负伤的阮将军在月下整夜整夜地绕圈圈……
这些怪事传到药师耳中,药师又是惊讶又是感伤,过了半晌,长叹一声:“唉……武神这灵智半失竟是有时不失,有时全失……”
百年光阴弹指一瞬,刀山里闯过,火海中淌过,天界兵将终于得胜,魔军被驱逐至蛮荒之地,三界又一次重获太平。
战后诸位兵将皆有封赏,阮纯君功勋尤著,天帝遂在下界造密山,赐为仙府,令她从此守望凡间。
麒麟回到空空荡荡的梵众天看了一眼,这便往密山飞去。
密山高峻,时而有雪,阮纯君好静,麒麟陪她看雪,有时一看就是大半天。轻雪纷纷扬扬,恰如朵朵梨花洒落二人肩头。
神仙不必吃吃睡睡,二人除了去人间察看便是在山中参禅练剑,就算什么也不做,也不觉得时间漫长。
人间是百废待兴的繁忙景象,阮纯君心系江湖,不过战乱之中江湖人甚是心齐,战乱之后又都有了共患难的情义,人与人之间、各门各派之间切磋武艺常有,诡诈残杀却再也不似往日那般常见。
也不知是麒麟的神谕确有威慑之效,还是当年的争斗太过惨烈、殷鉴不远,血麟剑这些年来销声匿迹,江湖中竟也无人去寻。
这一日,阮纯君和麒麟正隐身于市井之中,麒麟无端现身,发足狂奔,阮纯君唯恐惊吓了凡人,急忙施法将他变成一头黄牛,黄牛脚下不停,愤愤然一声长嗥,显然是对她折损他神颜俊貌的做法十分不满,她别无办法,只得追到城外,趁人不注意时将他变成一只麋鹿,心想这鹿在城郊虽然少见,可是与他更为形似,不教他太堕威风,谁料麋鹿在奔跑跳跃之间又用长角撞翻了十几棵大树。
阮纯君心下疑惑,不知他要往何处去,边追边想:“这牛和鹿他都不喜欢,虎豹熊罴又太过凶猛,难不成要把他变成猪儿狗儿……?”
他与她心意相通,奔走之中一瞧见她心里那个猪形,腿就打软,忙停下来好不哀怨地一望,她明白他的意思,略施法术,把他变作一只大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