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铮!”
“轰隆!”
白电一闪,碎玉的筝响同破天的惊雷一齐震散层云,巨大的莹白光环渐渐浮现在月轮之外,麒麟身处光环中央,全身火光流转,好似明红的飘带环绕。
诸神的灵力纷纷向光环汇聚,光环愈加白亮,甚至将皎洁的月轮也吞并其中,山中兵将尽皆屏息仰望,只见武神君在天心放出宝光,宁静庄严,又有一杆浑黑的长钺斜过身后,当真是不怒自威、所向披靡的天神之姿,众兵无一不蒙鼓舞,对接下来的一战感到信心百倍。
钺刀的边缘忽然散发红光,麒麟手持钺杆竖过身前,霎时间,灵力如巨潮般涌向钺刀下方的安宁世界。
昆仑山上中梵呗忽起,清澈空灵的吟唱之声仿佛从天上漏下的一缕光明,众兵将听得心旷神怡,连今夕何夕、此处何处、自己又何所从来都忘得一干二净。
每一双眼睛都在陶醉中微微闭起,每一个孔窍都饱吸着莲花的清香、白兰的甜香、昙花的粉香……成千上万朵香花同时绽放,妙音鸟啁啾啼唱,风吹石穴,泉出幽涧,无一不在鸣奏欢喜。
一股低沉的“轰轰”声从众兵脚下渐次升将上来。
它起初混在万籁之中,在钻出地缝的一路上不断积蓄音量,几个以乐器入战的天兵竖耳细听,均感疑惑:“这是海浪的声音?昆仑山深处内陆,怎会有海……?”麒麟却明白:“是那法螺中的涛声,看来法螺的主人要现身了。”
当下更催神力,但闻涛声随之愈响,寒风也呼啸而至,飞沙走石。这狂飙的风浪并未将严阵以待的兵士推倒,不过大多数不得不掩面避风,少数直面强风的悍将也被刮迷了眼睛。
待到风浪止息、众兵睁开眼时,山谷中竟然凭空多了一层摇曳的黑影,暗沉沉的,仿如魔障——
无数刀剑“刷”的一声出鞘,冷森森的杀气横扫群山,山中花与草叶的芬芳荡然无存,灵鸟各自惊飞,层云也被驱散,银白的月光倾洒下来,山谷中豁然现出数不清的人影:
从山谷延伸到远处的山岗,绕到后面的河谷,再到更远处的又一重高山……
其时五方兵阵龙蛇一般盘踞在视野开阔的半山坡地上,四面山峦尽望,目之所至皆是银闪闪一片,竟是清一色的银麟宝甲,甲上仙光闪烁,同天兵的甲胄毫无二致,绝非魔族之物。
兵将们立刻拈清心咒,防止敌人施展障眼摄心的妖术,与此同时,五位天将估出敌军数目,隔空报给麒麟——算起来山中仅可见处便有十万敌众,遥不可及的腹地中也似敌兵遍布,而我方唯有五千天兵,众将皆想:“此番舍命于此便是!”
东方兵阵中却有位天兵暗中感叹:“啊呀!好香!”
这位天兵是花神座下千年葡萄修炼成仙,紫髯赤面,身形浑圆,长不及三尺,宽也近乎三尺。他的木系法术已臻化境,平素却嗜酒如命,每次战前先需醒上六十年的酒,战后又是一通狂饮,醉上整整六十年。
山下一股浓郁的酒香随风飘来,他不敢不闭住鼻息,只见“仙人”们在山谷中或偃或仰,或缓身移步,或三三两两聚到一处,动作自若,各有各的编排,全然不顾山上的刀光,倒像是戏台上的偶人。
“回来!”镇守南方的一位副将以为山下有他失散多年的孪生兄弟,若非他家主将一喝,他早已飞到山下去了。
不独有他,某位女将在“仙人”群中找见了百年前朝思暮想的情郎,三步开外,某位曾经逼得贤婿了断尘缘的岳母叉腰站好,岳母腿边有人席地而坐,眼看就要拆开二百一六根珊瑚细枝拼成的玲珑锁,近旁还有一人指尖放光,照亮了一枝密密麻麻满布黑色孔洞的莲蓬……
转眼间,山中恍似演起了一场默戏,不闻人声,但闻汩汩的倒酒声、叮叮的珊瑚枝相撞之声,还有岳母身上的豆酱之味……
“仙人”们面目模糊,天兵天将远望时并不能看清他们的真容,可那一举一动皆令兵将想起意识中深藏的人、物、事。
麒麟挑选出来的五千天兵皆是法力精纯,修为到了如此境界,即使内心深处尚有所惧、尚有所求,平日也再难察觉,眼下却被这些“仙人”们活灵活现地投射出来,岂不令人耸动?
天兵如临大敌,戒备森严,但见“仙人”们一味地将默戏演得别开生面,敌意却是半点儿也无,魔气更是一丝不露,实在是诡幻至极,有的甚至想:“此战或许可免。”
五位天将在往昔神魔大战中哪次不是当机立断,可是此时山中宁静安详,与那妖兽横行、血海尸山的场面太过不同,他们也不敢乱开杀戒,只得静候武神君指示。
麒麟远在高天,却将下方的异变尽收眼底。他面露不屑,心想:“一个小小乐官,也敢用这等微末伎俩来乱我军心!”将钺刀向下一搠,刀刃寒芒毕露,刀势凌厉威猛,众将看得清楚,武神君的旨意是——
“尽数格杀。”
“神君!”
五方天将皆是惊憾非常,纵无半分违拗,仍是怕自己会错了意思:“神君是令我等杀尽山中十数万众……?”“这与俺们推演的情形完全不同,神君还要格杀?”“也许神君高瞻远瞩……可是我等疏忽了什么?”
刹那间百十颗流星自天际疾掠而下,划出道道耀眼的斜光,昆仑山顿时亮如白昼。
熊熊烈焰从天而降,大地颤抖,火光肆虐,炽热的气流、深灰的浓烟和凄厉的哭叫声同时直冲霄汉——这便是武神君的格杀令。
众将立刻分兵山下,眨眼间,昆仑山已成狂暴的地狱:落石急急坠地,将血肉之躯碾压成泥,林间忽生荆刺,像飞鞭一样在空中呼呼作响,摧筋破骨。群山这头是电闪雷鸣,那头是冰风怒卷,金木水火土五行法阵全开,无论是仙是魔都难以匹敌。
在昆仑山外,麒麟对炎火山和弱水这两重天然屏障施下法术,炎火山熔浆喷薄,弱水巨浪翻腾,随时可将邪魔妖兽拦腰斩断。
他与五方天将一早商定了这“围剿”之策,之后又详尽推演三日三夜,为的是按五行生克之理排兵布阵,确保阵中天兵各有专攻,互相配合,且能调用山中各处的天时地利,以期事半功倍。
他们部署周密,谁也没料到敌方竟然不躲不闪,毫不反击,喝酒的照样喝酒,瞪女婿的照样瞪女婿,拆玲珑锁的拆了又拼,举莲蓬的那一位脸上也长出了一座马蜂窝……眼看着戏台将倾,“仙人”们依然故我,直到一卷葡萄藤死死勒住了脖子,这才红着脸惨叫起来。
惨烈的哭叫声此起彼伏,其中有男女老少,甚至有婴儿的啼哭。五方天兵如劲浪奔袭,在山中划出五道分明的界线,界线前方仍旧一片安宁,界线后方却是尸横遍野,哀声震天。仙人原本来去清净,命尽时自会化作灰烟,只因如今是受戮而亡,便也留下遍地残尸,血染河川。
天将们眼见山中惨象,心中渐生不忍,却听武神君肃道:“从速收拢各部!”不敢不依令奉行,命天兵各自聚为圆阵,自半空中向下施法,继续屠戮。
当时战事已在山中全面铺开,天兵散在各处,原本分为两队,一队凌空施法,另一队穿行于山脉之中,清剿残余元灵,两队彼此照应,谁知此次敌方与天兵装扮无二,五位天将令兵士幻出五色甲胄,可是转眼间对方也依样换装,似是有意令天兵误杀同袍,麒麟便亲自担起了清剿之责。
他目光锁向的每一处都轰响不停,丛丛烈焰腾起,火星迸散如雨落,一切残余皆被焚烧殆尽。
天兵在半空中再无误伤之虞,但见战线后方迅速归于沉寂,不禁再次想起那一张张似曾相识的脸,心中难免不安。
在昆仑山南部,兵阵已由最南端推向腹地,可是那位副将眼前总有孪生兄长的面容挥之不去,麒麟的术火骤起,他忽然听见惨呼声从后方传来:“救我!救我!救我!”
他回身急纵,循着渐弱的呼喊跳进红光冲天的峡谷之中,从火中抢出半截残躯。
那人齐腰烧断,上身焦黑,可是脸还在,映着火光,他分明看见了自己——他的兄长!
“大哥!怎么会?!当真是你!?!”
他和孪生兄长齐齐修炼成仙,这样的因缘可谓绝无仅有,而后他们一并被募为天兵,在军中自是同甘共苦,直到千年之前,他兄长在大战中为魔族掳去,从此音讯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