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梨花空似雪(14)

作者:朱雀jt 阅读记录 TXT下载

想到这里,麒麟再也压抑不住自己下凡走一趟的心念,身形一晃,便往庆城去了。

庆城与往日明显大不相同。

麒麟并不记得庆城在往日里是什么模样,凡间的城池数不胜数,管它是庆城衰城,他都没认真看过,只是庆城今日不仅与以往不同,甚至与他印象中的任何一座凡间城市都不一样。

城里静得出奇,各家铺子都闩着门,路上没有一个行人,有面褪了色的酒旗垂头丧气地悬着。

惨白的阳光好像照不透半空中缓缓升起的浓烟,那烟是灰的,气味呛人,似是家家户户都在薰艾。

狗忽然在巷子深处狂吠起来,光天化日之下,有人在打家劫舍。

那个女孩没在大石桥下,大石桥附近也没有路人,只有身穿青袍的衙役两两一队,白纱布蒙头盖脸的,正推着板车,运送尸体出城。

板车负着重,车轮转动时发出“吱呀吱呀”的慢响,一辆接一辆,一眼望不到头。

麒麟发现车上有个人还剩下半口气,不过他的妻女都已去了,此时正浑身冰冷,躺在他身下。

每一辆板车上,尸体都堆成了一座三角形的小山包。

麒麟明白这是凡间突发疫疠,难怪药师走得匆忙。此地死者甚众,看来药师也无法立刻消弭时疫:“这正是魔族暗中作祟的印证——那她呢?”

满城的死气盖过了她的气息,麒麟仔细寻找,终于在城外十里的一处荒地上找到了她。

她团膝坐在一个露天的土灶边上,炉里的火已熄灭了。时值冬末春初,她裹着一层透风的灰麻布裙,缩肩赤脚,埋头于两膝之间,像是睡着了。

“她毕竟还活着,但是穿得如此单薄……”他为她披衣的冲动尤为强烈,但是又想:“我再不可像上次那般对她——她挨饿受冻也该习惯了——我查明凡间的情势便走。”

焚尸的焦烟和腐尸的臭气把惨淡的天光染成灰色,麒麟想起他熟悉的战场,想到:“这气味于我并没什么,可她怎么睡得着?”

她已经几天没合眼了。

崔平染病之后被衙役抓来,她一路跟着跑,衙役吼她,用刀鞘揍她,想赶她走,可她硬是跟了来,一双松散的草鞋也在那时丢在了路上。

当时这里还有一个大夫,她央求大夫让她留下帮忙,后来大夫染病死了,看守病人的衙役也撤了,便只剩她独自照料一大群病人。

病人都在土灶右边的三排布棚里。他们半躺在草席上,半躺在冻硬的黄土地上,密密挤挤的,后一人的手枕着前一人嘴边的浓痰,人人昏昏沉沉,脸色蜡黄,衣衫褴褛,都是她这样的穷苦人。

不远处是化人场,那边的人也成排躺在地上,只不过这边铺着几张破草席,多一顶不挡冬寒的布棚。

两边的凡人都没遮没盖,永远闭不上的眼睛一眨不眨,像死鱼一样盯着灰蒙蒙的阴天。烧尸工个个白纱蒙脸,不敢在明面上骂骂咧咧,却在心里喊累。他们手下一刻不停,搬尸扔柴,四堆明火昼夜不灭。

麒麟只道:“凡间惨烈之状比比皆是,却是我从未如此仔细瞧过而已。”

“咳咳咳咳……”

布棚里忽然有人咳嗽,那咳嗽声低哑中带喘,而且越来越急,仿佛要把肺咳出来一样。

咳嗽声惊醒了女孩,她一睁开眼便忙着看火,见炉火灭了,又到箩筐里去找可以烧的东西。

冬天的山里覆着深雪,野草茬儿都给抢光了,箩筐里也不剩一根草杆。她拿起萝筐只倒出一点草灰,忽然弓着身子猛咳起来,麒麟不禁皱眉:“莫非她也病了?”

她边咳边颤抖着将萝筐塞进炉中,捡起地上的火石,擦了一次、两次、三次都擦不出一点火花。她那双手冻得通红,十根手指有六七根都生了冻疮,破出了脓血。麒麟一点点握紧拳心,只见她蓦地一蜷身,嘴边忽然涌出鲜血。

“你连命都不要了吗?”

麒麟一面说,一面变出一顶羊裘将她紧紧包裹其中。她愕然看着自己身上多出的羊裘,又抬眼看他,虽然一眼就认出了他,却不敢相信半跪在自己身旁的是他。

她瘦极了,眼眶深陷,眼泡却肿着,嘴边殷红的血迹还未擦干,脸上又没有一丝血色,就像一朵单薄憔悴的白纸花。

一阵寒风吹来,她又打起冷战,紧掩着嘴咳嗽起来。

他为她拉紧羊裘的衣襟,轻拍她的背,拍了片刻,忽然吃了一惊:“我为何要这样做?”忙站起来,退出两步,俯视着她,换上一种更为恰当的冷声道:“你不该来此。”

女孩薄唇略动,似要说话,却又咳了起来,咳了片刻,才虚弱地说道:“我师父病了……”

“人各有命。”

“可是……他……咳咳……他是因为我才病的……他只有那一双……就脚的鞋,却拿去给我换了衣裳……”她说到“就脚的鞋”时一度哽咽,麒麟闭上心识,只道:“她和崔平这样的人相濡以沫,不过是将一人之苦放大两倍,我又何必去听?”

他不再说话,她也不再吭声,过了半晌,麒麟悄悄用余光看去,只见她低着头,薄唇向下一弯,那么凄楚,他顿时心烦意乱:“她是好是歹自有天命,我岂能一再动恻隐之心?!早知每每下凡都会遇见她的苦状,我何苦又来自扰?!”

他决定离开此地,可是刚走出几步,又听见她在身后低低问道:“这世上……真有藏剑诀吗……咳咳……咳咳……”

有又如何?他不愿意回答她,却听她又道:“就算没有藏剑诀……我对爹爹发过誓的……”原来她是自问自答。

她对着父亲的在天之灵起誓是几天前的事,一眨眼,麒麟险些忘了。在她看来那么庄严神圣的誓言,执念而已,不值一哂,可他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她叹道:“爹爹……对不住……我要来了……我没脸见您……”

他忽然感到莫名的沉重,再也迈不出一步——

不仅是她师父,她恐怕也将命丧于此。他明知凡人皆有一死,她即便不是病故,来日也会死在血麟剑下,不得寿终,可是她眼下只十来岁,少女初初长成就要赴死,想到这样的事,他竟感到一丝抗拒。

视疾(下)

他转过头,见她正抱膝团坐,半张脸埋在两膝之间,偶尔咳嗽几声,边咳嗽边流泪。

她心道:“爹爹……我要来了……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可是我害怕……我很害怕……”

他记得第一次见她时她总说:“我才不怕呢!”“我为什么要怕?”那个稚嫩而骄矜的小女孩早已不见了,她如今瘦瘦小小,团在一顶长绒羊裘中,更显得弱不禁风,瘦削的胸膛被一团极深极寒的黑影笼罩,容不下半点英雄梦想。

麒麟想:“她那时与雷神心气相若,可雷神是年轻无畏,她只是年幼无知。如今她终于学会了敬畏天命,不知天命可愿就此宽待她一回?”

他叹了口气,目光一转,土灶在她身旁突然燃起火来。

她一眼就瞥见了火。

火光如此温暖明亮,她仿佛从未见过一般,只是呆呆望着,满心陶醉,就连一双手险些伸入火中也浑然不觉。火焰避开她的双手安静燃烧,仿似缕缕浅黄的薄绡在炉中舞动,透亮的火红纱尾不断轻拂灶膛顶上。

女孩在灶前看了许久,忽然瞧见火光深处竟有一层细细的黑色格纹:“那只萝筐!那只萝筐怎么是完好的……?”她急急转头,迫切地问道:“您是不是有法子——”

她眸中闪烁的清光与他的眼神一照便骤然灭尽。

他在几步之外居高临下,面目深沉,有一种无法攀仰的威仪气度。一阵凛风吹在她心头,她从前只知天很远,可他比天还要远。

“就算我求他……也不会有用的……我们的死在他眼中算得了什么……?”

她眉目低垂,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嘴边却有一抹极其凄苦的笑容。

运尸体的板车像长蛇一样陆续扭进了化人场,地上还未烧完的尸体东边半排西边一列,烧尸工一时顾不过来,衙役也不愿等,板车一斜,尸体便成堆滑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一辆辆板车卸货一般卸下尸体,随即又辘辘走远了。

麒麟心想:“这些死者尸骨未寒就被焚化,在世的亲眷无法举哀尽孝,易生嗔怨之念,天长日久,恐成魔障。”天界擅长安抚人心的神仙不少,只是时疫来势汹汹,一有疏漏就可能被魔族加以利用,难免令他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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