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长宁放下手里的事儿追过去,想问问明早她和裴醒俩人儿怎么上学,手才扶到门框上,就见赵岚英躬下/身子,冷着脸拧上了标着热水的红色阀门。
那阀门一关,要不了一分钟,浴室淋浴头就只会出凉水了。
陈长宁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一瞬间她心里的五味杂陈。
赵岚英打心底里有着丝丝缕缕的恶念,自私势利,就连在洗澡水这种小事上,都要想办法去苛待一下裴醒。
她恶毒吗?可她却对陈长宁好得挑不出毛病,这会儿关掉热水阀门,也是为了自己的丈夫等会儿能有热水用。
陈长宁的灵魂已经到了明白是非的年纪,也知道这世上并不是非黑即白,很多事情设身处地去想,就知道“人性”二字何其复杂。更何况她也比谁都清楚,任何人都可以指着赵岚英的鼻子骂她恶毒,只有她和陈松世不能。
但是她尊敬这个“母亲”,愿意把她造的这点儿孽,再赎回来。
“妈——”
陈长宁佯装出一副天真的样子,须臾之间就想了个借口出来,“我身上刚才又被蚊子咬了,好痒,妈你快点儿帮我把蚊帐挂上吧……”
她又央又闹的,拉长了声音撒娇,赵岚英教她头一声唤给吓了一跳,转身看是女儿,遂站直了,冲陈长宁嗔笑:
“又被咬了?”
“看你就是吃糖吃多了,蚊子专爱叮你这满身甜味儿的小姑娘……”
说着,赵岚英走了过来,揉了一把陈长宁的绒发,一脸爱怜,“妈去给你挂蚊帐,一会儿给你弄点儿花露水抹抹,就不痒了,啊……”
——唉,这疼爱要是能分给裴醒五分之一,原书里原主和陈家也不至于落得那种下场啊。
但腹诽归腹诽,陈长宁还是仰了头笑得像朵向日葵,“谢谢妈!”
赵岚英一愣,以前女儿娇纵得很,可从来不会这样……可她又转念一想,这么点儿大的孩子,兴许是看哪个好孩子乖巧懂事的,有样学样就转性了呢,她心里还高兴呢,为陈长宁的乖顺讨喜。
“妈去了啊,你在外面玩会儿……”
言罢赵岚英越过陈长宁,径直去了陈长宁的房间。
陈长宁眼看赵岚英的背影都瞧不见了,这才鬼鬼祟祟地走到刚才赵岚英待过的地方,蹲下去摆弄那些阀门。
林林总总好几个呢,陈长宁沉吟了一会儿,才试探着伸手拧了一下,摸了摸相连的那根管子,温热的,放心了。
淋浴头下冷的直发颤也没有躲开的裴醒正咬牙切齿:这些手段他从前经历过一遍,现在又来他已经见怪不怪,难得方才还以为那母女俩怎么转性,下一秒立刻就原形毕露了。
对嘛,这样阴损,才正是她们母女该有的样子,否则那个陈长宁在他面前一味装乖,害得他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这才是让他冰冷麻木的现实。
可还没等他心里那句怨毒的诅咒说完,花洒流出的水却慢慢变得温热起来,裴醒一滞,瞳孔微微涣散,眼里极快地闪过一丝诧异。
怎……怎么和预想的不太一样?
他抬手,攒起手心,不一会儿就积满了水,又顺着手腕儿往下流。不是幻觉,真的是温热的。
“……”
他低头看着眼前手里那汪水,许久都没有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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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醒穿好衣服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潮湿的头发还往下滴着水珠,他的脚步踩过去,就会留下一片儿不甚明显的水渍。
经过主卧赵岚英夫妻的房间,他隐隐听到里头传来争辩声,倒也不是他想偷听,里头人声音并不小,带着尖厉嘲讽。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随即驻足。
“……不是你还能是谁……那姓裴的可一直在里头洗呢……怎么可能会知道咱们家的水阀……”
“……你还把这事儿扣到小宁头上,小宁怎么……”
屋里赵岚英怒斥的声音猛的低了下去。
裴醒眼皮微垂着,又抬起手来,方才那温水萦绕在手上的感觉,好像至今还感觉到到。
“我去给她挂蚊帐了……之前她还看见我拧了。咱家这娃娃成日里不声不响的,还挺聪明的……心眼子忒多……”
“……准是学你,给我女儿也教成了个吃里扒外的……好啊,好人全让你们父女做了……合着我想让自己男人用热水洗澡还是我的错了……”
“……没良心!这小丧门星一来,你们一个个的,都开始跟我作对……”
——真的是她,陈长宁。
该受的苦难都已经浇到头上了,半路却又硬生生被人截断,不是天意,而是人为。
他双瞳再次失去焦距,看着眼前虚空处,微微出神。
重活后的第五天,他头一次有些无措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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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醒推门进屋的时候,陈长宁侧躺在下铺的床上背对着门口处。听见声音转过身来,朝他微微一笑。
隔着白色的蚊帐,他欲言又止,还是没有问刚才发生的事儿。
——或许只是一个小孩子突如其来的怜悯和善意,觉得好玩儿罢了。反正要不了几天,她还是会和她那个妈一样,想着法子地欺负他。
裴醒顶着湿漉漉的脑袋,踩着床梯上了自己的床,还没铺凉席,但因为冲了澡,也没有很热。
能睡得着的。
耳边“咔哒——”一声响,屋里瞬间一片漆黑。裴醒看着头顶的天花板发呆,只能听得轻微的胶质拖鞋的脚步声,尔后万籁俱寂,唯剩窗外的蝉鸣蛙叫。
他那双眼睛睁得大,好像要从映着一点儿月光的天花板上看出什么来。
第6章
越来越静的时候,裴醒才听到蚊子嗡嗡的细弱叫声,不大却令人烦躁,他估计今晚又要很晚才能睡着了。
他把辗转反侧的缘由归咎于恼人的蚊虫,听着房间里属于另一个人的轻浅呼吸,越来越绵长。
昏昏沉沉之际,裴醒的意识飘远,脑子里不知怎么地想到赵岚英的话,竟然又突兀地惊醒过来,然后一丝困意也无了。
那只蚊子还在嗡嗡的叫。
“迟早弄死你。”他脑子里冒出这样的想法,带着些不明的迁怒。
又是几番翻来覆去,眼睛闭上又睁开,裴醒有些挫败,失眠了,而他束手无策。
这时候床铺却微微晃动起来,裴醒下意识屏住呼吸,就又听到了熄灯后的那种轻微脚步声。
——是陈长宁,她开了门出去了。
裴醒没怎么在意,复又重新闭上眼,可越是想快点儿睡着,就越是会胡思乱想。
很多久远的东西,突然就在夜深人静时被勾了出来。
当初他刚来到陈家时,陈长宁不像现在这样看起来安静乖顺的。她被赵岚英惯瞎了,甚至比起她母亲来有过之而无不及,自私傲慢、刻薄娇纵。
他来陈家头一天,她就通了母亲赵岚英的气儿,阴阳怪气地对他一顿冷嘲热讽。陈松世算是这个家唯一一个待他还算好些的人,看到此情此景也只是不痛不痒地斥了陈长宁两句。见自己的行为没人加以制止,陈长宁更加变本加厉起来。
他那时候也是十岁,不敢相信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儿,竟会恶劣到这种地步,轻则语言欺辱,重则上手打骂。赵岚英多次撞见,只是冷眼旁观,更别提去阻止。他寄人篱下,以为忍耐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却不想非但没有被放过,反而换来更加肆无忌惮的暴/力。
他还年幼,不能反抗,否则就是一顿不需任何理由的毒打,间或带上他母亲叶纪棠的名头一起辱骂,言辞粗鄙、不堪入耳。
即便他小小年纪就学着委曲求全、奉承讨好,却依然没有改变如履薄冰的现状。甚至于他至今还记得清楚,有一段时日赵岚英母女在殴打虐待他这件事上乐此不疲,他浑身上下几乎就没有一块儿好肉,不是疤痕就是青紫。
那时候他才十一二岁,已经连哭泣求饶都不会了,因为知道没用。
裴醒侧过身子,曲起双腿,整个人都蜷缩起来。
——所以那些阴暗痛苦的回忆,即便过了这么些年重新回想起来,他还是心有余悸。
仲夏夜是闷热的,他却因为想起那些往事,咬着牙打冷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