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给小宁买一身新衣服,今年夏天过去小半儿了,还没给她添置过一根线呢……”
是赵岚英的声音,好像在算计着买什么。裴醒以为自己方才听错了,又抬脚准备离开——
“我刚才还想着,家里没钱,你上哪儿去买个那么贵的冰箱,感情你把主意打到这上头儿了?可是你怎么不想想,那是小醒以后上学的学费啊,你动他学费做什么……”是陈松世,语气颇不认同妻子。
裴醒身影一顿,脑海里突兀地闪进来一件事儿。
”……抚养费是管他吃喝拉撒的,这学费的钱放着也是放着,还不如买家电了,过两年钱贬值了,你花一样的钱都不一定能买到一个冰箱……”
赵岚英大约有些气急败坏,声音较之刚才拔高了点儿,
“……再者说,咱们不也就借用一下,等他上学了,我又不是不给他掏钱供他……”最后这两句,说的格外没底气。
裴醒的眼神冷厉了几分。
他年龄更小些的时候,也是吃着穷苦长大的。后来叶纪棠低下了高傲的头颅,求助自己的娘家,母子俩的日子这才稍稍好过些。这些钱,是领叶纪棠走的那个男人留下的,男人不喜裴醒,就让叶纪棠寻个人家收养他。叶纪棠和裴醒之间的母子情浅薄到可笑的地步,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
给了陈松世三笔钱,一笔是抚养费,足够养裴醒活到十八岁;另外一笔是学费,是能直接供他上完大学的学费。说是如果有剩余,就送给陈家作感谢,然后叶纪棠自己又额外贴补了好些,那么多钱,只为了陈家能好好养着裴醒到大学毕业。
他知道赵岚英不会还的,因为前世她也是这样的说辞,然后陈松世拗不过妻子,就此默认了。可是后来他的学费从十四岁那年开始,就是他自己去附近餐馆帮忙打工挣来的钱了。他个子生的高,虚报个年龄,因为年代早,平城管童/工管的不严,他这才勉强上的起学。
她根本没继续供他。
欺上瞒下,每次都有不一样的谎言来搪塞裴醒,陈松世后来好像也明白了赵岚英的谋算,但不知何故没再替他争要。
裴醒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感觉一阵寒气从脚底升起,随后包裹住他。
昨夜才刚被捂热一点儿的一颗心,忽然就一寸一寸地凉了。裴醒心里油然生出令他无比熟悉的愤恨怨怼,还有丝丝缕缕的无奈。
他用牙齿紧紧咬住嘴唇,才勉强抑制住推开门质问赵岚英的冲动。
——说了还没发生的事,要么被戴个以小人之心胡乱猜度收养他的好心人的高帽,要么被当成异类,人人喊打。
他除了隐忍,别无他法。
正这时,陈长宁刚从洗漱间出来,直接就看到了脸色发白的裴醒。他也抬眼看见了她,陈长宁就习惯性冲他一笑,
“早……”
本以为经过昨天那几遭,能得个好脸的,结果对方只看了她一眼,随后就移开视线、面无表情地和她擦肩而过了。
陈长宁嘴里没来得及说完的早安和脸上的笑一起凝固了。
“…………”
——草(一种植物),喜怒无常真的是病。
陈某宁:咱也不知道这小祖宗一大早又发什么疯,咱只知道咱现在很惆怅。
陈长宁双肩无力地塌了下来,歪垂着头,怎么也想不明白,又是哪里出了问题,搞得裴醒对她转变了态度,甚至冷淡得好像刚来陈家那天似的。
但人都是有脾气的,就算她是大人,是性格本来就软的女孩子,但她终究才十八岁,心情成日里随着个十岁孩子的脸色忽上忽下,昨天刚得了个糖,今天又得了个巴掌。
陈长宁不得不承认,这一瞬间她心底深深的无力,以及些许委屈。
陈长宁站在洗漱间门口,听着身后传来的哗哗水声,轻轻地叹了口气。
心里的失落揉吧揉吧,日子还得过啊。
陈长宁回屋冲奶粉去了,她这几天养成了习惯,一顿不喝,就总觉得好像少了点儿什么似的。
裴醒等会儿再哄,先喝点儿热奶慰藉一下她可怜的心灵。
陈长宁前脚刚走,裴醒后脚就关掉了水龙头。
他两手撑在洗手台上,看着池子里水中他的倒影。
那张脸上稚气未脱,额前的发都湿了,冰凉的水勉强浇灭了点儿他心里的怒火,冷静下来以后,他又不由自主地想起刚才。
他迁怒了无辜的人,把情绪当成利刃,刺伤了陈长宁。
可就在昨晚,他还把她比作月亮。
裴醒紧紧地闭上眼,沉重地吐出一口浊气。
怎么会不后悔呢,她那一瞬间眼里的怔愣和不知所措,至今还历历在目,让他到现在想起来,各种复杂涌上心头,抑都抑不住。
怒气和懊恼两种情绪团团围绕着他,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第15章
裴醒回屋里喝水的时候,他的小桌上还是放了一杯温奶。
他想起之前他态度恶劣的时候,她也是很包容很温柔的,从不和他一般见识。
——所以刚才,她并没有生气,对吗?
裴醒心里又生出些小小的侥幸,他于无知无觉的时候,已经把陈长宁的感受看的比较重要了,只是不自知。
这份侥幸掺杂着些微的歉意,支使着裴醒在面对陈长宁的时候,极力佯装出一副晨间在走廊里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
他想着她没有生气的,她一向软的像棉花,一个小插曲,小孩子又怎么会放在心上。
早饭是酸辣汤,薄如蝉翼的腌牛肉切片,豆腐小块翻滚着,还有金针菇和木耳丁,葱花、鸡蛋打散,花花绿绿地,色香味俱全。
陈松世早起晨跑,拎回了小斤两的油条,外酥里嫩,能摆满两大盘。
“果然还是老刘家的油条好吃,上次我图新鲜在后街那家买了一次,没内味儿。下次再尝尝他家的素包,估计也好吃。”陈松世手里捏了根儿油条,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跟谁说话呢。赵岚英敷衍地应了丈夫两声,免得他尴尬,然后照例塞给陈长宁一个剥了一半儿的煮鸡蛋。
“用凉水过了两遍儿了,不热。”赵岚英知道女儿怕烫,特意多过了一遍水的。
陈长宁乖乖地接过去,小口小口地咬着。
她以前吃饭的时候,总是顾忌着裴醒,难免吃着不专心,爱偏头偷眼地去看他,帮他夹个菜盛碗粥什么的。裴醒也习惯了她这样的照顾,可是今天早上,他等了很久,甚至于每隔几秒就要侧眼看看,可陈长宁的视线,自始至终都没有落到他身上。
说不上难受吧,只是一颗心吊在半空中不上不下,悬得他有些惶然。
他发现自己这种心情的时候,第一感觉是不喜欢,他讨厌牵挂,也讨厌被动,尤其是现在这种处境,他感觉她已经能轻易左右他的想法了。
——好像他很在乎她似的。
这个迟来的认知,远比他被陈长宁冷落,要更让他不舒服。
他自小就是情薄的人,也自私心狠,她对他好,他就愿意放过她,但他不想自己被牵制,尤其是,她姓陈。
裴醒默默压下心里隐隐生出的主动示好的苗头,压下心底那些烦闷,然后告诉自己说:本来就该是疏离的,现在这样不是更好,你还去招她做什么?她有人疼有人爱,不缺你一个,先管好你自己吧。
——对的,本来就该是这样形同陌路的。人家以前愿意施舍给他好,现在不过是随心所欲地收回去了而已,一切都返回正轨了。
他这样想着,又咽下一口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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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去上学前,裴醒站在玄关等陈长宁,后者笔直地站着,由着身后的母亲往她书包里塞了水杯和洗净擦干的水果。
不知道是时间太久裴醒等的不耐烦,还是他自己想提前出去透透气,反正他最后看了陈长宁一眼,然后一声不吭地出了门,都没顾一下家里的妹妹。
赵岚英一贯是看裴醒不起,自然是逮到机会就想糟践他几句:
“……怪崽种,成天摆着个死脸给谁看?住在我陈家,还敢对我陈家的女儿摆脸色,什么毛病……”赵岚英小声嘟囔个没完,陈长宁轻轻皱眉,拦了她一句,
“妈,您少说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