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树下,一辆白车不近不远跟上。
路上的车都挺快的,溅起不小水花,彭闹闹生怕又被溅一身再也不敢停路边,一双大眼睛直直盯着前方,费力地眨巴眨巴企图能看清楚些,眼白被雨珠子刺得发疼发红。她顾不上旁边所以没注意到,有辆白车蜗牛似的保持车头在她手臂的位置,一路上挡掉十来辆车溅起的水花,一直到她拐进积水潭大门,停车的地方不一样,一左一右这才分开。
这一天,终于有了个好消息。
关于病人自杀的事,院方在找喻兰洲了解过情况后先是按兵不动,如果真有问题家属自然会找上门理论,就这么等了几天,没等到,医务科主任在这一职位干了十来年,经验丰富,派手下一中年大姐给家属打了通电话,名曰回访。那边死者的老父老母正张罗后事,在中年大姐充满体贴地询问有无意见和投诉时感到莫名其妙,回答得很利索——
没意见,没啥要投诉的。
医务科主任在旁边听完这句就放心去开会了。
家属还提了几次感谢,感谢急诊科的医护人员尽心尽力到最后一秒都没放弃,感谢女儿的主治大夫喻主任医术精湛认真负责。老人家只叹气,女儿本就有抑郁症,自己想不开,怨不得谁,只希望她去了天上无病无痛,能开心点。
中年大姐也是有家有娃,很能体会家属心情,好好开解一番后将这事传了出去。
喻主任内颜值内体格,全院从小实习到后勤,从二十来岁到六十多岁返聘,只要性别女就没有不护着的。消息传至甲乳科时彭闹闹已在群里看完了医务科大姐和家属的对话内容——
手术室内帮护士不见天日的,消息倒是比谁都灵通。
邱主任精神大振,张罗着要给他入门大弟子恢复名誉恢复手术,护士长带着人把喻兰洲内张靠窗的桌子好好擦了一遍,用酒精棉片一通消毒。于小宝作为住总被邱主任拉着排门诊排手术过了饭点才被放出来,他也是高兴的,像只骄傲的孔雀溜达来溜达去,就是赖在护士站不肯走。
这个时间,护士站里只有一枚圆脸小护。
小姑娘不忸怩,刷开外卖软件问:“你喝奶茶么?我请你。”
是个道歉。
宝孔雀很矜持地点点头:“可以。”
接受道歉。
两个小家伙这就和好了。
宝大夫咬着珍珠给他老铁拿了个冰袋:“你敷敷眼吧,怎么肿这么厉害?昨天哭啦?”
彭闹闹坐在护士站里乖乖敷着眼,含含糊糊说了声:“没有。”
她一直没抬头,于小宝觉得肯定有事,却也体贴的不去问,瞧见有人进来,欢天喜地扬声唤:“喻主任!你怎么来啦?”
喻兰洲被停手术后就没回过病房。
小姑娘头埋得更低。
将一件很普通的白大褂穿出时尚杂志效果的男人站在护士站前沉默地看着彭小护的冰袋,目光又转到她的白色小帽。
于小宝是压根没想这两人能有什么——
首先,给他十万他都不会相信他喻老师能沾上“赌”字。
其次,给他二十万他都不会相信是他喻老师把他大彭给惹哭的。
他喻老师这人平时对女孩还是很绅士的!
于小宝快乐地吸着奶茶,叽叽喳喳给喻兰洲背病号的情况,几床几床几号进来做了哪些复查,几号几号心电图有点问题叫了心内会诊。都是喻兰洲的老病人。
喻兰洲默默听着,手揣在兜里摩挲着一枚水晶发夹。
昨儿彭闹闹落在他车上了。
可小姑娘倔强的不抬头,明明知道他在看她也不抬头,等呼叫铃响起来,她捂着冰袋一溜小跑进了配药室,出来的时候端着个小盘,一双眼微微肿着,从他跟前过的时候耷拉着眼皮。
、、、
于小宝特关心他喻老师,压低了声儿问官司什么时候有消息。
“就这几天吧。”喻兰洲发夹没送回去,拍拍于小宝,“先走。”
隔天有个更好的消息传遍了甲乳科,法院判了,积水潭赢了这场官司,并且拒绝人道赔偿。一般这种情况院方为了好名声多多少少会给一点,但积水潭硬气,你如此诽谤陷害我的大夫我的声誉,那不好意思,没反告您就很给面子了。
这是百年老院的底气,也是在医患关系如此紧张的今天无条件维护院中几千几百医护人员的决心。这个结果一出来,无声地给全院打了一针强心剂,私下里说得最多的是急诊科,因为他们作为接收病人一线中的一线,也是最容易产生纠纷的科室。
急诊科主任是个和邱主任一样的大肚皮,俩个老小子常一块背着家里人出门打牙祭,听手下人说完,很爽,一个电话打过去:“歪,老邱啊,晚上撸串啊!我请。”
邱主任眉开眼笑应了,使唤于小宝:“给他打个电话,让他来一趟。”
不说名字,但宝大夫乐呵呵地举起手机。
小老头要摆架子,不想叫某人太嚣张。
可电话没打通,门诊说今儿喻主任请假。
去哪儿了?
巧的是彭闹闹这一日也没在。
挂在大办公室里的黄历上写着今日宜安葬行丧。
乌云压顶,沥沥小雨,小姑娘穿一身素白出门,她的粉色小摩托被留在车棚里,路过门卫,大爷问:“闺女,去哪儿?不上班啊?”
彭闹闹点点头,垫着脚跟里头的大爷说话:“今儿不上班,我去见个人。”
她走了一会儿喻兰洲也一身素净地出来,穿了那套他上庭穿的西装,天儿是真的冷了,外头套一件很挺括的羊绒大衣,下楼瞧见彭闹闹的摩托车。
八宝山殡仪馆不管什么时候都很热闹,热闹这个词这么用似乎有些不好,可进去瞧瞧,确实也担得上。活着的人为死了的人最后一次热热闹闹地操办,一方认认真真地告别,一方安安心心地走。若灵堂上前来悼念的人少则显得凄凉寂寥,叫人心里不是滋味。
二号告别大厅正中间是一个女人的黑白照片,她有一把很长的头发,三十多岁的年纪,笑起来显得十分温柔。她的老父老母安安静静坐在蒲团上,虽哀伤,但花白的头发整齐梳好,体体面面地送女儿最后一程。
彭闹闹刚才来的时候走错地方,另外一个告别大厅里吊唁人挤得满出来,都没地方下脚,来到这里,看见空荡荡的灵堂,随尚未谋面,但也有心尽一份力。
她走进去,表明自己的身份,三鞠躬,献花,安抚家属,年纪虽小却很细心,面上是真心实意的遗憾和难过,倒叫两个老人反过来安慰她,是解脱了,也好。
她牵着老人的手絮絮说话,有个男人站在门边静静看着,怎么都没想到她会来这里。
人太少,还要不要按照流程往下走?司仪询问家属,二老不愿委屈女儿,别人有的都要有,可司仪为难:“那这悼词……”
悼词一般都由德高望重或单位领导发言,叙述死者的一生,歌颂他的品质,表示缅怀与哀思。彭闹闹听见老人怅然一叹,寥寥几句说完了孩子短暂的一生:大学毕业结婚,几年后离婚,离婚后患上抑郁症不能参加工作,接着患上乳腺癌,化疗阶段结束了生命。
所以没有领导,没有同事,没有朋友。
死者的妈妈默默揩泪,她的父亲摇摇站起,强撑着想要自己来说。
可白发人送黑发人,何其痛彻心扉,这几日的操持早耗尽了老人的精力。
彭闹闹说:“我来吧。”
以一个只听过你的故事却来不及与你相识的身份送你最后一程。
可身后有人低低道了声:“我来。”
她认得他的声音,扭头一瞧,看着几步外黑衣黑裤的男人,并不知道他今天会来。
喻兰洲正正看了看彭闹闹,看她眼圈又是红的,为了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
灵堂庄严肃穆,他站在照片旁边,沉默片刻后开始了他的悼词:
“作为你的主治大夫,我们认识的时间不算太长,但也算交情颇深,因为我和你一起击退了病魔,我们像战友,一起打过很多战,每一次检查,每一次定治疗方案,每一次开始治疗都是一场战役。
你是个很勇敢的战士。
你来到了我的诊间,你完成了活检,你住进了我的病房,你挺过了手术,到这里为止,你没有后退,你令我感到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