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光蕴含五行之力,在昏暗沉闷的洞穴里,好似密密麻麻斜飞而来的雨丝。骆元明站立于其间岿然不动,嘴角笑意愈发明显。
剑修最擅越级杀人,若是天羡子手下的弟子群攻而上,他必是不敌。然而若想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他们,唯有在这处井底的时候。
思来想去,最终提前在此设了埋伏,只待一网打尽。
白光密集如网,猛地一股脑袭来时,单凭剑气完全无法阻挡,更何况骆元明的修为在他们两人之上,要想破开就更加困难。
宁宁凝神蹙眉,拔剑勉强斩断其中几条,眼看白光越来越近,忽然见到跟前笼上一层高瘦的影子。
——裴寂竟以身为盾,把剑气与魔气一并汇集在长剑上,用身体把进攻硬生生扛了下来。
如此强烈的冲击在体内无异于翻江倒海,沛然巨力撕裂每一寸肌骨与血脉,迫使他兀地皱了眉,吐出一口鲜血。
“裴寂!”
宁宁低呼出声,竟闻见一股无比浓郁的血腥味,等细细看去,才发现少年人白皙的脖颈之上裂开几道血痕,一直蔓延向下,被黑衣遮挡所有血色。
至于那衣物之下是何景象,她已经不敢去想。
裴寂略微侧过头,漆黑眼瞳里没有任何波澜起伏,沉沉向后望她一眼,一面拭去嘴角血迹,一面安慰似的缓缓摇头。
他估计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
“就算能接下这一击那又如何!我的修为——”
骆元明还未说完,便见前方二人再度拔剑而起。
剑气划破沉寂如死水的空气,好似朗朗白日刺穿层层乌云,卷起回旋之风,杀意重重。
剑修。
骆元明心底暗骂一声,心中默念法诀,自手中现出三张灵符。
疾影符、地火符、蚀骨咒。
符修不似剑修,拿着一把剑就毫不顾忌地往前冲,比起纯粹的杀伐,要更注重符咒之间的配合与灵活运用,因而显得灵活诡谲许多。
将蚀骨咒附在地火之上,一旦被灼烧到皮肤,便会感到万蚁噬心的痛楚,加之疾影符来去无踪,更是叫人难以闪躲。
老实说,他没想到这两个金丹期弟子会如此难缠。
骆元明的修为提升全靠药物与炼魂堆砌,属于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就算修为已至元婴中期,撞上两人联手,却也觉得有些吃力。
宁宁身形轻盈,速度快得超出想象,疾影符对她而言如同不存在,挥剑一斩,一簇地火便没了踪迹;
至于裴寂简直不要命,明明已经身受重伤,进攻却凛冽如故,又快又狠。
很难想象这只双目猩红的疯狼会在不久之前,忍着撕心裂肺的痛楚站在那女孩跟前,为她一言不发地挡下所有进攻。
剑气昭昭,符法变幻,几番交手之下,双方皆是灵力大损。骆元明身旁灵符飞舞,骤然间一齐上涌时,从口中咳出一抹血来。
他之前在茶楼听书,也曾咳过血。
如同鸾城里那个流传已久的传说,要想得到,必须以某种珍贵之物作为交换。
炼魂之术会让人产生极为强烈的依赖性,修炼越久,对于炼魂的需求也就越大。
如今单独的一缕魂魄已经无法令他满足,要想停止身体的迅速衰弱,必须尽快集齐四十九名女子生魂,将其一并吸收。
如果他能早些凑齐人数,摆开大阵的话,必然不会像今日这般狼狈。
这是骆元明拼尽全力的一击,宁宁难以抵抗,被灵气振出两丈之远。
三个人,面面相觑的三双眼睛,三条瘫倒在地的人形软体动物。
宁宁忍着痛看裴寂一眼,用口型问了句:“你还好吗?”
他看上去实在很不好,但还是点了头。
“你们已经没辙了吧?”
骆元明勉强从地上撑起身子,从嗓子里发出干涩的笑:“我身上可还有不少灵符,要想解决二位轻而易举。”
——“是吗?”
回应他的,却不是两人之间的任何一个。
突如其来的女音里带了浅淡笑意,更多却是漫不经心的鄙夷。骆元明听见这道声线的瞬间骇然抬头,在明灭不定的火光里,见到一张无比熟悉的面容。
是鸾娘。
“你——”
他一向胜券在握的脸上出现了短暂的愣神与茫然:“你不是应该在房中熟睡么?”
他问得认真,哪知对方垂眸冷笑一声,如同在看一只臭虫,说出的话字字诛心:“你以为,我露了这么多破绽,当真不会想到你已经察觉出猫腻了吗?”
骆元明的表情更失控了。
鸾娘语气淡淡,每个字都像千钧巨石落在他心口上:“熏香诱眠、当着你的面让他们喝下九洲春归、之后再拐走郑薇绮……你不觉得,这些举动太过刻意了吗?”
这是什么意思。
她全是故意的?故意让他察觉她的不对劲,再故意……让他为了诱捕玄虚剑派,独自来到井底?
“我早就料到,你察觉异样后会来到井中。”
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修长眼尾勾出一丝媚人弧度,像月牙泉里淌出的春水:“然而你以为的守株待兔,其实是我的瓮中捉鳖哦。”
这位终于出现了。
宁宁长长舒了一口气,抬眸与她对视一眼,想起被塞在郑薇绮手里的纸条。
那是鸾娘留给他们的信息。
[骆有所察觉,候于其中。若能寻得所在,还请诸位切勿告知宗门长老,竭力与之一战,其后自有安排。]
刚见到这张纸条时,宁宁心里有些疑惑。
知道了炼魂之地的所在,却不能告诉长老,还要他们跟骆元明打一架,听上去挺吃力不讨好。
可转念一想,很快便明白了对方的用意。
若是让长老知晓,定会将骆元明交由刑司院处置——
可鸾娘想要亲手杀了他。
她定是想到了什么法子,只要宁宁等人先行将骆元明的气力消耗大半,她就能干净利落地解决他。
“瓮中捉鳖——”
骆元明闻言脸色大变,挣扎着向前迈步,五官那叫一个支离破碎,跟拿橡皮泥贴上去似的:“你不能这样对我!你这贱人!我可是堂堂元婴修士,有种你就来啊!”
他说话时跨步往前冲,仿佛要将她撕个粉碎,然而万万没想到,右腿在迈开的瞬间立马停住,动弹不得。
与此同时足底幽光大作,犹如一条条坚固不催的锁链,将他一点点束缚其中。
骆元明目光恍惚,语气里终于多出了几丝颤抖和恐慌:“这是……锁灵阵?不可能,不可能!你怎会知晓这种邪术,又是哪里来的这么多灵力?”
锁灵阵。
以自身骨血为引,化作怨气深重的锁链,布阵者身心大损,中咒者则死无葬身之地。
最为突出的一大特点是,身为自损八百伤敌一千的邪术,锁灵阵能很大程度上无视修为差距,血液越多,怨念越强,所能发挥的力量也就越深。
“我一个人的灵力和血液当然不够。”
她嘲弄地笑笑:“可你不要忘了,在这地底之下……可还有被困住的三十多个女孩。”
骆元明刹那间面如死灰。
鸾娘只是静静看着他,眼底除却毫不掩饰的厌恶之色,还悄然多了些别的什么情愫。
其实她是个很没有志向的人,与百花深处许许多多的姑娘一样,一点也不特别。
拼命赚钱,拼命卖笑,只想着能有朝一日从暖玉阁走出去——
可出去之后又能怎样?她不知道。
认识宋纤凝的那天,她们曾并肩立在花船之上,谈起关于鸾鸟的传说。
“明明可以在整个天地里自由地飞来飞去,却一心想要找到所谓的‘伴侣’,多傻啊。”
那时宋纤凝侧过脑袋与她对视,瞳孔里满是闪烁着跃动如星点的光:“如果我是鸾鸟,一定不会执着于无端的情与爱。我要飞出这座鸾城,去幽州,去帝都,去好多好多的山水之间,看看鸾城之外究竟是什么模样。”
“可我们哪能飞得出去呢?”
她那时刚跳完舞,累得睡眼惺忪,连说话也没太多力气:“在如今这个世道,没有依傍的女子什么也干不了,任谁都可以欺负——男人多好啊,我们到底为什么会生作女孩?”
她出生于烟花之地,对落魄女子的遭遇最是烂熟于心。
那是一眼就能看到尽头的人生,在泥潭里苦苦挣扎却一无所得,只能兜兜转转地依附于男人身边,一点尊严也不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