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说了自己想要得到一个有保障的未来,在计划中他可能会有一座三层楼带花园的典型西式小房子,身边站着一个德国女人,她可能会比他矮一点,但绝对不能像京余一样矮到仿佛只有他身高的一半,他不用每次环境稍微嘈杂一点就得弯下腰把耳朵凑近才能听清楚她在说什么。他强壮的右臂里会有半夹半抱着一个孩子,孩子会随他妻子一般金发碧眼。
他的妻子不用非常美丽,但脸颊两边一定有健康的红晕,一副强壮的身体,自信地笑着——像一个多山的德国地区能够毫不费力操持家务的牧羊女。她不会充满不着边际的幻想,每天为菲利普也为他们的孩子解决一个又一个实际的问题,保证他出门去上课前永远有笔挺的西装,雪白的衬衫,而孩子体面整洁又乖巧。她是每个男人都梦寐以求的妻子,和她组成的家庭就像是在风浪中搭上一艘结实且轻巧的橡木船,无法预测的命运海域里总是能够化险为夷。他病了她会端上加了姜汁的蜂蜜茶,他失业了她会毫无怨言地裁剪开销,总之他们的家庭生活是经得住任何未知风险的,菲利普的统计学模型一定对这样的结果非常满意。
哪里像她呢?沉迷于年轻的花火,和朋友们派对狂欢大呼小叫,追逐荷尔蒙在 Club 里朝男人媚眼直抛。菲利普心里一定默默的算过一笔账,假如那个晚上她遇上的不是他而是詹姆斯、安德鲁或者别的什么人呢?她一定抛下他就走了,她的确太年轻,并不是能够同舟共济的人,一个充满了不稳定因素,无法预测的混乱体。
在菲利普出现前非常享受单身生活的京余,自己都对自己升腾起一种失望。
天知道她有多想得到他。
但他是一个每条边长都严格相等的正方形,不论命运把他投掷到哪里都能四平八稳的站住阵脚。而她却是一个脆弱的圆形毛线球,滚到哪里算哪里,而且这还是上帝心存怜悯未有下手太重,否则她会立刻散架,变成一团自己都聚不起来的毛线。
京余抱紧自己仅有的“在读博士生”的头衔,企图用社会标签来掩盖她只是一个形单影只的女人。她的人生就像进入了滞待,回顾过去与她同期毕业的大学同窗,大多进入企业单位,有些一毕业就结婚生子,要算出孩子的年龄,京余只需要回想一下自己三年研究生再加博士生生涯。
怪不得自己得不到他,她首先就不是个合适的婚姻考虑对象。也许菲利普还会在心里嘲笑,她只合适那些心理年龄层与她相近的朋友们一起今朝有酒今朝醉。
他是怎么想?他会怎么想?
京余闭着眼睛痛苦地在床上蜷曲起来,满脑子都是菲利普的脸正露出或嘲笑或讽刺或居高临下的表情,每一张脸都是冲她而来。心理学还是斗不过统计学,她期期艾艾的反复推演,希望红裙和啤酒能够暧昧的团起一点点氤氲,这显得她像一个招数百出,拙劣勾引的想吃唐僧肉的妖精,而他只看数字,只跟随逻辑,根本不受客观环境的影响。
京余在脑中抽丝剥茧的回忆,分辨每一种感情,每一一个情节,像带着啤酒瓶底眼镜的研究者站在录影带前。但记录下来的每个体验就是负面而消极的,羞愧、脆弱、自尊降低,还有最让她痛苦的是她的防线堤坝被开出了一个小小的口,她必须尽快想出办法堵住逐渐喷薄的爱与欲望。
京余和菲利普没有以后了,这是他们共同理性决策的事。她只有在深夜里才能承认自己想尖叫,想扔东西,想去他的理性。她任由千丝万缕的思绪汇成茫茫无际的波涛,在黑暗里把她沉入腥咸的海底。
终于,她迷迷茫茫地睡了一会儿,手机的内置闹钟忽而响了。鲨鱼摆动尾巴,擦过京余湿冷的梦。
她向水面浮起来,在白天得堵住那缺口,表演正常,好像水族馆里人人观赏的巨大玻璃鱼缸,而她住在无望的鱼缸里。
京余去上课,今天是总结会,研究生们组成小组总结上周电梯试验的心得。她给他们不同的方向去写一份报告,从众心理的存在本质、从众心理对现代社会的影响、从众心理的优势、从众心理的劣势……
她任由他们热闹的自由讨论,自己装作在看朋友圈,实则盯着手机发呆。
她帮菲利普注册的微信还是老样子,头像是微信初始的灰色人形,一个面无五官的人形。唯一一条朋友圈也是那天晚上在她注视之下发的。
“你好,我叫菲利普:)”
京余还记得他缓慢艰难地用九宫格键盘拼汉字的样子。想来社交媒体真是神奇,作为现代人类延伸的一部分器官,你总无法揣度对方发送这条文字是以什么样心情或处于什么情景之下。
但这条消息不同,以后即使菲利普走到天涯海角,这条已经存在的信息诞生的那一刻也是与她永远链接的。
“学姐?”
那个总是爱出挑的陈子靖和爱梳哪吒辫的黎湉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面前。
“快下课了,我们小组的报告大纲已经差不多了,要不要我帮你把其他小组的也收过来?”
京余点点头,谢过他们的好心。她完全不在状态,研究生们一定也能察觉到她与菲利普之间发生了变化。
当他们把最后一份大纲也交到她手中之后,黎湉给她递来了一瓶罐装咖啡。
“学姐,你看起来好累啊,要好好休息呀。”
京余开了个玩笑,两只手凑近下眼眶,比划了一下自己的眼袋快要掉到胸上。
两个研究生接茬地笑起来,笑完之后陈子靖开口道
“我们这个星期三打算办一个海盗主题的趴,一起去 Clubbing,京余学姐要没事的话一起来呀。”
她缺乏睡眠的钝重脑海里突然抛出 Bell INN 里那夜的影像。
You are too young.
“好啊。”
京余带着一种报复得逞的痛快淋漓,反正那个男人怎样都不会是她的了。她还不如就做一个灯红酒绿的年轻人,让他去稳重的夜夜孤灯。
陈子靖和黎湉可能也没想到她会答应的如此干脆,二人又没话找话说了几句,直到可以顺理成章的道别离开。
在走之前黎湉的手伸过来握了一下京余的手腕,她可能还记得京余在电梯里被露阴癖攻击时把她护在身后的一刻,所以对她生出超越对普通导师之外的喜爱。
“学姐你那么优秀,不喜欢你的男人都是 gay。”
京余知道这是基于情感而不是理性的护短行为,但感念于此,也拍拍黎湉的手背。
一朵云原来是没有重量的,直到遇见他之后京余就像是变成了心事重重的灰色。恨与无奈的交织,每次见到他只想拽住领带压到墙角不顾一切的索取一个长吻,在深夜幻想自己挑破一切的直面对方问自己到底值不值得被爱,但骄傲就是去伪装,京余用尽了毕生的知识去假装不在意。
你究竟如何看待于我?亲爱的。
她忽而怜悯自己起来,觉得像一个被蔓延的胡思乱想缠绕住的傻瓜。十年心理学寒窗苦读,最后左不过在无望暗恋前成为一个绝望寻求答案,却又装作不在乎答案的傻瓜。
在 Bell INN 门前分手之后,菲利普并没有怎么想,他裹起大衣乘上有轨电车回到家。
他喜欢有轨电车,轨道代表着永远的稳定,只要车厢还在,电没有断,这条线路就可以风雨无阻地一直重复,精确地运送每一个人到达他们想到达的站台,却又从不谄媚的送人直达目的地,乘客下车后各散而去,电车只是骄傲的固守着自己的轨道,日复一日的重复。
他回到家打开台灯坐在书桌前,从怀中口袋找出钢笔,手指有些颤抖地拧开笔帽,菲利普今天已经喝了两杯四百毫升的啤酒了,目前的情况是不合适再进行统计学计算的。酒精在胃部发酵,熏蒸到大脑的神经回路。
但他还是列出一个算式,先从内曼-皮尔逊的算法开始吧。不,标准算法的 P 值太过悲观了,还是换贝叶斯流派比较给人希望。光线还不够,再把台灯拧亮一点。
他先在草稿纸上画出一个矩形,矩形边写上“京余”两个字,然后陷入长时间的不知所措。他感到自己锐利的钢笔无法分割这个矩形,没办法提出任何假设,所有思想总和只有空白。他怎么可能算出一个二十几岁年轻姑娘身上存在的无限可能?这就和那个自大的哈佛教授企图模拟出未来世界发展的模型一样愚蠢。统计学是逻辑,但绝不足以掌控整个混乱的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