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湉搬回家住了一段时间。
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妈妈问她怎么了,她不回答。于是她就开始瞎猜。
“在大学里谈恋爱不开心很正常的,年纪轻么都还盛气凌人个个脾气大的很,你不要老作那位陈同学,我看看你以前发来发去都是他的朋友圈,不满好的吗?”
“是你作的人家受不了了还是那个陈同学欺负你了?他喜欢上别人了?要三心二意这可绝对不行。男人有出轨第一次就有出轨无数次!”
黎湉被黎妈妈烦得再也受不了,即使她打定主意什么也不说,但她妈妈就是有这样的功力水滴石穿无孔不入,信息有限就拷问掌握信息者,没有线索就用想象力来填充线索。她借着为黎湉送酸奶的机会,一屁股坐在床边摆出要促膝长谈的架式。
“你就和妈妈说说嘛,以前你小时候可好了,什么都和妈妈说。”
黎湉在心里腹诽,不是我什么都和你说,而是你主动偷看的日记什么都和你说。
“那小陈同学到底怎么了,外面有花头了?妈妈怎么着也是过来人,帮你分析分析给一点指导意见总行吧?”
黎湉把脑袋从文献里拔出来,她还是干脆点吧。
“妈,我有个问题。”
果然,黎妈妈像只土拨鼠似的立刻精神了起来。
年纪大的人总很享受为迷途的年轻羔羊们指点迷津,否则大半辈子的经验都岂不是白白活过?所以当没有迷津的时候他们就倾向于去创造迷津,然后再名正言顺地用自己的价值观去匡正或解决所谓的难题。在他们的眼里,不需要他们指引的青年不算是好青年,
“说说看?”
“——你觉得男生给你花的钱多钱少能衡量他对你是否认真吗?”
这其实是何彩焕给她出的难题。
那天黎湉听着那段录音一路飘回寝室,美丽室友泪流满面地请求她的原谅。
‘对不起,对不起黎湉。我对不起你……”
她瘫坐在秋千椅上,何彩焕蹲在她身边,摆出恨不得要跪下的架式。
“他那个时候来找我,说,说要和我谈一谈李沪生的事。其实我本就不应该和他出去,但我真的没想到他会说那样的话……”
“不对,这里面有问题。”
黎湉面无表情,使得何彩焕的凄风苦雨过于戏剧化。她一路飘回来的时候反复听那段音频,她总觉得这整件事哪里有漏洞。
“是我不好,是我不该擅自与他出去,你要怪就怪我,湉,你,你骂我吧……”
京余学姐曾和她说起过最近在研究的行为分析,分析的第一要义就是冷静。可何彩焕还是一个劲儿地扯着嗓子哭喊,黎湉只得用两只手捂住耳朵一会儿,避免被她拖入情绪化。她做了几个腹式呼吸,终于感受到部分理智回归。
“那段音频是谁录的音?”
何彩焕似乎没料到她突然针对这点发难,收了哭腔愣了一下才回答。
“那天我有新闻采访课,呃,带了一支录音笔忘了关,然后然后就直接带去吃饭了。”
她说了一个“呃”,黎湉记住了。
“那是谁把音频放上的网?”
“是,呃,是我不小心把录音笔借给别人了。”
又是一个“呃”。
黎湉盯着她。
“这段音频放上网,是不是和你有关系?”
何彩焕都意识到越来越难以自圆其说,索性发起脾气。
“你是不信我?!我干嘛要把他性骚扰我的音频放上网啊?我脑子有坑啊?”
“不是我不信你,是这件事的逻辑有问题。”
黎湉坚定道。
“我知道他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
何彩焕眼珠飞快地在精致韩式眼线中转动,神奇的是她抽抽嗒嗒了这么久,睫毛和眼线连半点都没晕,黎湉都开始怀疑她是不是上妆之前就想好了要用防水的。
“你该不会是……还对他抱有幻想吧?湉,我知道你心软,但现在你再不表明立场和他分得干干净净,落在别人眼里会怎么说?会说你为了钱什么都能倒贴上去……”
“……你先别说话。”
“你不能再这样优柔寡断了!他能对我做出这种事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说不定他约过炮的小姑娘都能沿着南大排成一圈了,你还担着嫌贫爱富的名声!”
“你够了!”
黎湉在今天之前都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吼的这么大声。
“你知道我最怕什么,你知道我最怕让别人以为我喜欢陈子靖的钱,所以你就这样抓住我的软肋重复给我洗脑!这一次是,上一次也是!你一直想把我拖入情绪化,一定是觉得只要打我一个措手不及,我就会回来跟你大骂渣男抱头痛哭,然后不想想这件事里明显有问题是吗?!”
美丽室友撑着膝盖,在她面前缓缓站起身来,顺便拨弄一下满头浓密的长发。
“我这是为你好!他连自己是富二代都能瞒着你,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吗?”
“——我就是知道他不可能做得出这件事。”
黎湉也从秋千椅上站起来,坚定无比地反驳。
“从认识陈子靖第一天起我就发现他有一个特点——他认不清任何奢侈品品牌,其实我也不是很懂品牌,不过什么椰子壳老爹鞋,看看公众号我也能分别。但这他是那种哪怕穿了 AJ 都不知道自己在穿 AJ 的人。放在别人身上,我可能觉得他会是装出来的,而他随后又和李沪生互换行头。这代表着两件事,首先,他的潜意识故意不想看懂,故意以物品的本身价值来定义物品。其次,与李沪生交换行头也是他的潜意识在向外界证明——他认为过度的金钱是邪恶的,他被浸泡在过度物质化的生活里身不由己。”
“所以是的,他不正经、不靠谱,说话半真半假,做起事来只图自己畅快而不顾别人感受。是,你是比我漂亮,陈子靖身上也有有一万个缺点,要加上渣这一条也不多不少,但我唯一能够确定的一点就是——如果他真的喜欢上了你,因为他潜意识里根生蒂固地对金钱符号的鄙视,他不可能提出用钱来买你。一个厌恶金钱的人绝不会用金钱去交易感情。如果他是一个物质化的人,他就不可能换李沪生的衣服穿!”
“现在又变成心理学家了?那你怎么没早点看穿啊。”
何彩焕不再装了,她嗤笑一声,忽而弯下腰,语气轻佻地凑近她的脸。
“喔,我知道了。你想和我说你早就知道他是富二代,你是装清纯装无知放长线钓大鱼呢是吧?”
“我没你这么无聊,但我最近的确在跟着京余学姐学精神分析,我既然能分析陈子靖的潜意识,也可以告诉你你的潜意识也在暴露自己。”
黎湉不避不闪,集中精力回以凝视。
“比如回想起那天在咖啡店,你给陈太太介绍李沪生时只说‘小李是他的室友’,并没有说他是你的男朋友。因为你的潜意识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性——陈子靖身上可能隐藏着什么秘密,所以已经在悄悄运作,在细节处与李沪生撇清关系。”
何彩焕匀称白皙的美丽脸庞如同画皮般扯出一抹讽刺的笑容。
“心理系的人都这样出马后炮的人才吗?”
“如果我不是心理系的,恐怕就要被你洗脑到天荒地老了!”
天哪,她情绪脆弱的时候,那一场场暗含目的迂回曲折的“安慰”“谈心”“痛骂渣男”里面究竟暗藏了多少心机和算计。
她不知道一个人的潜意识中可以暗藏多少阴暗的秘密。
正是这种疯狂的秘密让男孩在梦中杀害母亲,让女孩在梦里与父亲调情。
那些深深深深蛰伏如野兽的欲望伺机蠢动,然而化作日常行为中却又被超我约束地循规蹈矩,为每一步行动找到合理的解释,将爱而不得换作滔天恨意。
就把这当成你的第一个 case 吧,不要留情,不要想起往日的室友情谊,不要想起那些一起敷面膜拼多多的日子,要以精神动力学为武器。
黎湉望进何彩焕的眼里,半晌,她倒抽一口凉气。
“难道——你喜欢陈子靖?”
何彩焕脸上的画皮一点一点碎裂了。
“对啊,我以前怎么就没有发现呢?”
她低下头,飞快地眨眼,飞快地思考。
“有一种人格叫做控制型人格,如果一切不在他们的掌控之中那就都要毁掉,就像夫妻离婚后歇斯底里诽谤妻子的丈夫……你就是一个很明显的控制型人格啊,控制型人格意味着你得不到他就要毁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