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是挺高兴的,是我没做好准备,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天,我怎么可能要生孩子了,刚知道我真的觉得天要塌了。”允诺说得急,深出一口气,又向她的颈窝挪近了点,眼角很快湿了。
今天身材还是凹凸有致的允诺,尹新雨一动不动任她倚靠,本来还准备了一肚子话说说许岩的,现在的自己好像在参与一桩生命的裁夺。
明知不能代替任何人决定,她时常没心没肺顺手推舟:”他人还不错啊,条件也挺好的,对你又挺上心,要是你想结,好像也还行,要是你不想要,要想清楚啊,对身体的伤害只是你一个人的,但至少不会被孩子绑架。”
尹新雨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却出乎意料地字从句顺,听起来好像也是为对方考虑,是一种很多人说过的话的幽灵领着她开口,生育链接着婚姻,似乎是必然而正义的因果关系,同时忍不住怅然,自己将慢慢成为一个孤家寡人。
这时候,她还想着自己,这让她有点羞愧。
允诺的不安和恐慌则是几千年来延续的那般被忽略,做着史上最经典而艰难的决定。
“那太恐怖了。”允诺倒向另一边,用抱枕垫在身后,面朝上,长发散后,面色突然褪色:“你知道啊,我去年才进这家公司,好不容易做自己喜欢的事,等孩子出生以后,我怎么办,又不会有人在等我,我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呢。”
“那你如果不要,对身体的影响你想过吗?”尹新雨是习惯性地找寻事情的另一方面,现在她恨自己所谓的辩证思维。
允诺捂住自己的脸,声音从指缝里流出:“反正我知道的时候,已经去吃药了。”
“那你,还是去医院看看吧,这药不能乱吃吧。”尹新雨是真的有点急了,虽然她具体不知,还是隐约觉得影响重大。
“我知道。”允诺用手盖住眼睛,闷闷的。
“那你要不要今天和我一起睡?”尹新雨转而问。
允诺总算有点反应,却变了说辞:“我什么也没带,他说会来接我。”
“那你,一定要早点去看医生,”尹新雨提醒她,不由又提醒一遍,“明天就去吧,这种事拖了不好。”
允诺无力地点点头,突然间发出忏悔般的自责:“我真是蠢,我明明比他大的,怎么会相信——我怎么就相信会没事——”
这种事就是个僵局,尹新雨从不觉得自己的意见会起任何作用,眼前人也不过想说说话而已:“那你们好好聊聊,这种事谁也不能替你们决定,特别是你,还有不要想太多。”
尹新雨把人送到楼下,几步之外停着一辆黑色的车,夜色里亮着昏黄的灯,光线迸散。秦也下车来,高瘦的身影有些僵立,略显无措地走近。
尹新雨扶了她一把,向秦也说:“路上小心啊。”
秦也笑得敷衍,只把视线施舍了一点给别人,而后就直盯着允诺:“谢谢。”
“好好照顾她。”尹新雨走楼梯到了二楼,往下看,秦也拥着允诺,手在她背上小心地上下游走,是细致而亲昵的爱抚,底下是交印的长影。
看上去还不错,允诺倾斜地靠在他怀里,只是夜色总是不乏冷落和凄迷,即使是繁华夜景。
黑暗太深太重,但明天还是会天亮。
过了几天,允诺发微信告诉她,她子宫位置不佳,本是不易怀孕的体质,要是这次打掉了,以后怀孕或许会比较困难,加之双方父母的介入,事情一下子就超出他们能控制的范围。
“我爸说打掉就分手,从此断绝来往,要不然就——”允诺没有再说下去,尹新雨却能懂得那省略的蕴意。
原本所有的计划都搁置下来了,尹新雨之前和她约好的欧洲游当然也要泡汤,允诺开始筹备婚礼,只为了能在显怀前穿上婚纱。
没过几天,为此,允诺有许多怨言:“全世界的人都今年结婚吗,预订个场地都得排那么久,我怕婚纱都遮不住肚子了。”
人总得学会接受现实,也许就像吴荷风说的那样,每个人都可以,就像吴荷风以及身边人围组而成的圈子,合力把每一个不听话的男女剿入同一个地方,在尺寸的安全地带,给予他们一点自由。
无论如何,她还是想要祝福允诺,如果幸福太奢侈,那么祝福她能快乐,生下一个健康可爱的孩子。
第 6 章
吴荷风单方面宣战的冷落还没结束,尹志国主动来告密,姑姑传达了对方的意思,意思是吴廉恐怕高攀不上。
尹新雨可以想见吴荷风的愤怒,有时候连自己也觉得不安,即使她从未要求过,好像自己的不愿意无非是挑三拣四的傲慢和不自知。
吴荷风重复多年:“你觉得自己了不起,也不看看别人怎么看你的,以后没人给你介绍对象了,我看你怎么办。”
他们的面子观端正又纠结,在“看得起”和”看不起”之间徘徊不已。
吴廉的话,尹新雨认为是谦逊的拒绝或者免责的申明,尹志国却替她自信满满地说:“决定权全在你,听爸爸一句说,好好把握,”顿了顿又说起,“你妈念叨着你呢,没事就回家来,听见没有。”
读大学后的所有冷战均以吴荷风主动求和告别,尹新雨多半顽抗到底。冷战期间那内心煎熬还残余在四肢百骸,毕竟是淡化了,伤疤混为肉色,只有隐约的痕迹。
但只要吴荷风狠得下心来,她还是会被自己的母亲瞬间打回原形,婴儿般弱小无助。好像高考后填报志愿的日日夜夜,不合心意的吴荷风就站在她床边骂了个淋漓尽致,谁也不知道尹新雨炎夏躲在被子底下哭得快要断气。
要去医院看望骨折的表弟,也还是尹志国传达的消息。
“你有时间赶紧去,你妈又要不高兴了。”尹志国如是说。
尹新雨当然不敢违抗。
“你啊,比你妈还犟。”尹志国清楚得很,与吴荷风每次直指缺陷相反,他信奉大道理教育,尹新雨很难说出违心的话,沉默就是否决。
平心而论,她的亲戚没有那种家庭伦理剧里那种落井下石,无故攀比的嘴脸,他们不是自己预设的假想敌。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打招呼的话置换成了以“对象”为核心洋洋洒洒口述了堪称巨著的婚姻家庭论文,论点是“晚婚或不婚的身心灾难”,而最终总是落在她再这样就要落得孤独终老的厄运。
尹新雨默默地想,还真是个堪称诅咒的命运啊。
这是他们的一片真心,在他们能理解的那个并未过时的世界,就像吴荷风坚称她若没结婚,那关联自己的一辈子都是失败至极,不亚于毁灭生命的根基。
尹新雨知道自己并不能给她创立一个新世界。她曾经像个深谋远虑的战略家筹措和收罗作战方针,当她意识到这点后,她决意放弃所有的言行筹谋,只有微笑而已。
尹新雨提了些鲜果进入电梯,随时预备应战,简直要去完成一场怦然心动,想不到这两种感觉竟然那么像。她对医院有天然的恐惧,擅长自我恐吓,不折不扣的疑病者。
医院永远披挂着一张清冷的面孔,却总是满员的忙碌,如此多气味的杂糅,鼻端吸入的却总是冷意。
流感过了个年还没消停,走廊上有对坐的两排人,对峙似的面无表情。
手心勒出一指宽的红色凹痕,她靠边放下东西,突如其来很想往手心吹口气,下一秒意识到自己仿若智商有缺。
“请让一下。”低沉而短促的音,倒是很切合医院的气质,冷冷的金属质,有种先声夺人的感觉。
尹新雨忙后挪了,修长的身影一闪而过,白大褂衣角翻飞了一个角。挺直的背影,没有通常长得高不自觉佝偻的形态,步伐也十分有力,很可惜没有看到正脸。
只见他走了几步停下来,和一个路过的护士说话。那护士不高,他便低头把白色的口罩拉到下巴,顶着高鼻梁,侧着脸,很认真的样子。在她心里已经拓印出一副精致的素描。
头顶的灯给他镀了一层飘渺的白光,一身白袍穿出几分遗世独立的味道,当然这不过是她思维的补光。
尹新雨还是中学生时花痴那个词还盛行,虽然这个词后来成了名为被爱妄想症的病症,自认为审美等级颇高,毕竟也没法证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