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姐妹六个名字都怪怪的,二姐问过娘。娘说,爹不喜欢别人窥探他的想法,做不出姑父那种“给子女取名寄予厚望的蠢事”,所以他们只好叫这些名字了。
姐姐听完,趁着爹不在,嘻嘻哈哈地笑。卫黎在一边默默听着,只觉得一点都不好笑。
这只能说明,爹根本不重视他们!
卫黎从小就被按着头学各种东西。
谷里的孩子越来越多,早在两个姐姐小时候,爹和姑姑他们一合计,就各自在家开了学塾。尤其后来在外做官的张叔叔“诈死”,带着妻子回到谷里隐居,要上的课更多了。
爹讲纵横,娘教用毒,端木姑娘教医术,姑姑教秘术,张叔叔教兵法,张叔叔的妻弟伏老师讲儒家学问,阿媛姐的丈夫授武,白叔叔教轻功……学习这些太累了。
他逃端木姑娘的课,端木姑娘就找机会用他给学生们展示施针;他逃伏老师的课,伏老师亲自把他抓回来在墙角罚站;他逃姐夫的武学课,姐夫面上不显,实际上总是偷偷找他爹告状。
他爹知道了,直接抄棍子揍他!别看爹年纪已经不小了,打起人来虎虎生风,朔哥和大哥一起拦都拦不住,还得跟着他挨打……
这样的日子,卫黎忍了“多”年。
终于在他十四岁那年,趁着孤身许久的无双叔叔终于娶到媳妇、在谷里大办酒席的机会,跑了。
反正也没人注意我、没人在意我,卫黎想。
他从没出过谷。
以前总听阿媛姐和姐夫讲外面的事,他倒也向往的很。
可真正离了父母,到俗世走这一遭后,卫黎又有些失望。
原来阿媛姐家的秦帝国已经没了,现在建立的是大汉朝。张叔叔明明是开国功臣,回到谷里居然对自己在外的经历只字不提……难道是他在外的日子过得并不好?
而且,这里的人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善良。
瞧他是个小孩子,就想办法骗走了他的钱财。
卫黎被下了蒙汗药,再醒来时,钱没了、包袱也没了。
他被捆着手,和其他人一起,跟着一中年男人走向某个府邸。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他问边上那个青年。
“去公主府做奴仆啊,”那人答。
奴仆?
看到卫黎疑惑的神色,那人追问:“怎么,你不是被家里卖了的?”
这些人都是家里养不起、又可以卖掉做仆役的青年,他们的父母卖掉他们,既可以换钱维持家庭,又能保全孩子的命。
这个世道,能找个活计已经不错了。
被卖掉的青年们也认,对工作的贵贱并没有什么认识。
可卫黎不一样。
他涉世未深,被人骗了钱,更是被那伙人卖了换钱。
姐夫教过他武功,虽然学艺没二哥那么精,但是从奴仆队伍中脱身、回去找骗他钱的人报仇不成问题。
可……
然后呢?
灰溜溜地回去?被父亲责骂、被大家嘲笑?
不止这样,父母也会受他的“拖累”。
“卫庄的小儿子偷跑出谷、钱没了、人也差点被卖……”
“卫黎到底是不是亲生的?怎么半点没传到他父母的优秀?”
“大将军一世英名,到老了竟是被这个小儿子毁了名声……”
“真是家门不幸,大将军和公主怎么就生出了这么个……唉!”
仿佛已经听到了回去后,谷中人对他的议论、对他家的议论。
被人指指点点的滋味可不好受。
卫黎自暴自弃地放弃了逃离的想法。
“对啊,我也是被卖为奴的,”他朝着那人笑了下,故作轻松道:“想打听下主家的背景,好做活。”
“这……我也不知道。”
那人用被缚住的手挠了挠头,复问道:“诶,对了,你叫什么?”
“卫黎。”
“卫黎……你好,我叫郑季。”
这是卫黎作奴仆的第六年。
主家是公主,并不克扣下人的用度。只是规矩大了些……
某次公主的丈夫平阳侯喝醉酒,破天荒地和下人谈心。他作主给年少的卫黎娶了妻子,是府上的奴婢。因为和卫黎差不多大的少年都早早娶了媳妇,身为家主,平阳侯为自家仆役的人生大事操了不少心。
那奴婢叫阿九,一个很普通的女人。
卫黎并不抗拒这种平凡的生活。
他们在公主府有普通的小院,有孩子。除了贫穷,一切都还好。
可是,当他的父亲和大哥出现时,他依旧没脸面对他们。
卫黎手中的拨浪鼓砸在地上,他的几个孩子只看到父亲仓惶跑回房间,关严房门。
阿九不明所以,吩咐大儿子长君看护好三个妹妹,跟着进了房间。
卫寅看向父亲,惊讶地发现父亲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弟弟做人家奴,对骄傲的父亲来说应该是一件很丢脸的事……
不知过了多久,阿九劝好了别扭的卫黎,带着他出来。
多年未见,日子过成这样,卫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沉吟片刻,只拉过儿子和两个大一些的女儿,让他们叫人。
“这是爷爷和大伯……”
孩子们乖乖叫了。
卫寅诶了一声,翻找着身上有什么可送的。
他没想到最小的弟弟都这么多孩子了。
卫庄依旧没反应。
“爹……这是长君,这两个是孺儿和少儿,和姐姐一样是双生子……”
卫黎又介绍抱着襁褓中小女儿的妻子:“爹,这是我妻子阿九,还有小女儿子夫。”
阿九也跟着叫了声爹。
“姬娆过一阵要和你大哥办婚事,”卫庄扫了眼简陋的小院,又看向几个消瘦的孩子:“跟我回去。”
那两个女孩其实长得很像她们的姑姑,更像她们的奶奶。
只是可惜,长期营养不良,干瘦干瘦的,显不出容貌来。
“是啊弟弟,跟我们回去吧……”
卫寅知道,从弟弟走后父母一直挂念着他。可爹的性格……娘劝、姑姑劝、舅母劝,拖到他和姬娆要成亲、有了“借口”,爹这才出来找。
大哥要成家了。
卫黎笑道恭喜,嘱咐他要对妻子好,以后好好过日子。
最后对上父亲的目光,才答:“爹,我不回去了。”
自己到了这个岁数,才知道素未谋面的韩广表哥离开后的日子有多艰难,云央嫂嫂一个人留在外面是为了什么。
孩子们生在外面,见过世间繁华,只怕不再甘心平庸的隐居生活。
而他,也没有脸拖家带口地回去。
平阳侯待他们也不错,他在这里也有朋友,尽管他们身份低微……
“你想清楚了?”卫庄并不劝他改变主意,而是指出要害:“这样平庸卑微的生活,是你想要的?”
“是。”
小院突然安静。
几个孩子看着他们的爷爷沉默许久,最终什么也没说,带着欲言又止的大伯离开。
他们仿佛从没来过,没有人见过他们。
卫黎眼眶湿润,闭上眼平复片刻,又准备着去做活。
五年后。
卫庄一个人再次来到平阳府。
阿九挺着个大肚子,摔了手里的铜盆。
卫庄环顾四周,发现比上次多了一个孩子。
“卫黎呢?”
“他……”阿九支支吾吾的。
卫孺儿还记得他,放下手里正在洗的碗,迎上来。
“爷爷,”她抠着粗布衣裳,扁了嘴:“爹前几年为侯爷挡下刺客,已经过世了……”
过……世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卫庄觉得心里酸胀得难受。
不愿意让人看出自己的内心,他挪开眼。
那个最小的孩子,不过一岁左右……
“我……青儿不是黎哥的,”阿九很是局促,解释道:“侯爷给了抚恤金,但家里没个男人,许多活计都没人做,没有照应。我只好……”
只好和郑季在一起。
郑季是卫黎的朋友,瞧着卫黎只留下长君一个儿子,便让自己和阿九的孩子继续冠卫黎之姓。
包括她腹中还没出生的这个。
黄昏的时候,轮到阿九当班,剩下几个孩子在院子里。
卫少儿亲昵地伏在卫庄的肩头,问道“爷爷,您来找爹是为了什么?”
“你们奶奶病了。”
并不是很严重的病,只是她太想儿子了,借此机会让他带卫黎回来。谁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