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年轻宦官自殿外跑入，被门槛绊倒在地，又扶着帽子爬进来。
殿内本就诡异的气氛，更加骇人。
尚未来得及追究宦官殿前失仪的罪过，那人便哆嗦着身子叩倒在地。
“王上……鸾，鸾凤台起火了！韩夫人反锁了宫门，等宫人发现的时候火已经起来了……”
嬴政从未如今日这般失态。他摔了酒杯，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
嬴欢更是呆在当场。
什么意思？母亲……母亲自焚了？
可母亲是最怕火的啊，她的寝殿连蜡烛都不能点。
小西赶紧抱起嬴欢，追着嬴政的脚步，朝梁山宫的方向而去。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后妃大多也跟着回了后宫去看，朝臣过去多有不便，只好留在席间低声议论。
鸾凤台已经彻底被火焰吞噬，救不回来了。
嬴政站在宫门处，突然冷静了些。也许，里面没人呢？她只是想吓吓他，早就躲到安全的地方，看着他惊慌失措的样子。
一定是这样的。
她怎么会舍得扔下阿媛……
“母亲！母亲别丢下我！”嬴欢哭嚎着，撕心裂肺。
在场的宫人无不动容，低头暗暗垂泪。他们早已拎着于事无补的水桶去扑火，可是太迟了，火势太大，根本无法扑灭。
空气中夹杂着木头燃烧的声音、嬴欢的哭喊……没有人敢去劝王上，尽管王上看起来并不悲伤。
热浪扑面而来，鸾凤台已经摇摇欲坠——它要倒塌了。
嬴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甩开小西的手想要冲进去，却被随后赶来的芈夫人紧紧抱住。
芈夫人用手挡住嬴欢的眼睛，叫她别看。
可是嬴欢还是透过狭小的指缝，看到了鸾凤台在烈火中轰然倒塌的样子。
她哭到干呕，脸憋得通红，头发散乱狼狈不堪。
在这一刻，嬴欢终于想通了今天母亲的种种反常。母亲给她玉佩，是想让她留个念想；母亲朝她挥手，是在同她告别……
她没有母亲了。
灯光忽然昏暗，嬴政不适应地闭上了眼。再睁开时的场景，险些让他落下泪来。
青鸾拖着他的手臂，把他拽到了屏风后面蹲着。
“求你了尚公子，配合一下，就一下……”
她的眼睛在黑暗中依旧是亮晶晶的，满是期盼，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威胁。仿佛在说，他不听的话，她就要用武力来解决了。
这是最初的她。他……回到过去了？
没有失望，没有疏离，没有躲避。
这是那年在紫兰山庄，她为卫庄准备生辰惊喜的场景。也是，他对她上心的开始。
她还活着。
嬴政艰难地笑了下：“好，我配合你。”
“嬴政，你会做一个好父亲吗？”她突然哭了，泪水砸在他衣袖上，洇出一片痕迹：“你会好好对待阿媛的，对吗？”
为什么要这样说？这个时候还没有阿媛……
嬴政惊讶地看着她，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你别这样看着我，”她说，“人都是要死的，你我也不会例外。”
又变成了在城楼之上，他们目送韩非的灵柩回韩国时的景象。
她那个时候就说过，紫兰山庄的后山有一座流沙冢，她死后也想葬在那里。
面对她提及的所有死亡，嬴政一直在逃避。那时他想，她还不到二十岁，那么年轻，怎么会死呢？
嬴政鼓起勇气，问出了一直不敢问的那个问题：“小鸾，你……爱我吗？恨我吗？”
她对他，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
青鸾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空间再次变化，这次，是在她生辰那日的寝殿。
“我们不是一路人，”她摇了摇头：“我死后，你就把阿媛交给芈夫人抚养吧。”
嬴政恍然惊觉，从一开始，她就想好了。
她早就生了自尽的心思。
可是他做了什么呢？他毫无察觉，她以为她只是说说、吓唬他的。他继续关着她，把她困在深宫之中。
真是可笑，枉他当年自诩是她的良人，到头来却是他亲自把她逼上了绝路。
嬴政猛然惊醒。
他从桌案上撑起身体，擦去额间细汗。
原来，是梦吗？
思绪逐渐恢复，他记起来了，鸾凤台倒塌后阿媛哭得昏了过去，他把阿媛抱回寝殿后，回了咸阳宫。
什么宴会、生辰，都无心再办。他还有最后一点点信心，说不定，她没在鸾凤台里呢？
他坐在桌案前批阅公文，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最后不知怎得，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来人。”
有宫人端着膳食进来，一一摆好。
“什么时辰了？”嬴政捏了捏眉心，不知怎得，他的头有些疼。
“回王上，已经酉时了……”
难怪呢，睡了这么久，腹中都有了空荡的饥饿感。
他捡了碗粥喝，随口问了句：“韩夫人找到了吗？”
“找，找到了……”宫人答。
呼——嬴政松了口气，只觉得胃口都好了不少。
“在哪找到的？”他问：“躲到小膳房去了？还是后殿？”
多半是后殿了。她的剑就摆在后殿，以前她有事没事就要到后殿去擦剑。
真是胆大妄为，都学会点房子了。怎么罚她呢？不能关，他是真的怕了。
那……就罚她再给他生几个孩子好了，嬴政想。
几名宫人面面相觑，不敢回答。
“吞吞吐吐的作甚？”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摔了碗：“说！”
王上震怒，众人急忙跪下。为首的那个见没办法，只能如实答了：“在……在废墟里。”
人都已经烧焦了，面目全非。他们怕王上吃不下东西，就想着让他先用膳，再说出来。
嬴政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被人生生扯了出来，还当着他的面砸在地上，摔成碎片。
他亲自去看了。
扭曲的身体，半蜷着。
她是最怕火的，最终却以这种惨烈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短暂的生命。
她也是最心善的，早早把人都打发了出去，把几个厨娘打晕关在小膳房里，就连那只肥猫都被她妥善安顿在阿媛的寝殿里。
可她的心也狠，能狠心抛下年幼的女儿，能在他生辰这天引火自焚。
“王上，”芈夫人走过来，叹了口气：“颍川公主被太医喂了安神药，这会儿已经睡了……韩夫人的后事，不知……”
喜事变丧事，若是王上当真追究起来，韩夫人怕是连个全/尸都留不下。
“她的剑在后殿，葬到骊山王陵去……人……”
嬴政停顿了一下，压下眼中的酸涩：“封棺，寡人会差人送回新郑。丧仪照常办、用韩国的礼仪……”
她既然不愿意和他同葬王陵、想要葬到流沙冢，那他随了她的心愿就是。
她用过的所有东西都烧没了，除了那柄剑。到头来，连个衣冠冢都没法立，只能立剑冢。
嬴政累了，他摆摆手：“阿媛，就交给你抚养了。”
凡是她说过的，他都随她了。只盼，她能够灵魂安定。
玉碎（嬴欢视角）
我叫嬴欢，乳名阿媛。
我的父王是秦王，母亲是韩夫人，也是韩国的公主。
母亲来自七国中最弱小的韩国，却是后妃中唯一一个被父王下了聘娶回来的。秦国强大，父王却愿意用最正式的方式娶母亲回来，是不是很特殊？至于其他的嫔妃……她们不是作为自己国家的贡品，被送到咸阳向我父王示好，就是秦国臣属的女儿，同样为了家族的利益被送进宫。
父王从来没有立过王后，后宫中地位最高的便是三位夫人：芈夫人、王夫人和我母亲。芈夫人和王夫人的年纪都不小了，有资历，在后宫也颇有威望。只有我母亲，入宫即被封为夫人，当时她才十七岁。母亲在很多方面都是例外，却也是被父王包容的例外。
我也是个例外。
我有七个姐姐，她们的名字里都带有一个“曼”字，比如大姐姐叫元曼，二姐姐叫诗曼……但我叫嬴欢。
名字是父王亲自取的，乳名是母亲取的。
父王希望我一世欢宁，母亲希望我会长成婵媛淑女。
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会抱着我去园子里摘花、扑蝴蝶。母亲手巧，她会编花环，然后给我戴上。父王的政务很忙，可他总是会抽空来园子里陪我玩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