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几乎同时,他的目光就沉了下去。
“你竟然没死?”他开门见山地抛出问题,视线不动声色地逡巡,寻找等会打起来时的有效掩体。
又一阵剧烈咳嗽后,雾瞳终于力竭后仰靠在了墙上,任一缕乱发垂在眼前,遮住了不知来处的晦暗蓝光。
“无论如何……就是死不了啊。”
这出乎意料的答案让他暗暗警惕的目光滞了一下,飞速瞥向她,映入眼帘的却只是波澜不惊的侧脸,凌乱的浅色发梢间,脖子上的勒痕分外刺眼。
“掉进水底也好,从悬崖上摔下来也好,被地震倒塌的房子埋上三十天也好,被大火烧得没有一块完整皮肤也好,把匕首刺进心脏也好,把氰酸当饮料喝也好,被辉月流的传人选中也好……一切能够夺走常人生命的事情,对我都没有效果。我是被永远禁锢在十六岁零一百二十三天的怪物,无论死多少次都会重生……当然了,我是‘凤凰’啊,”她的唇边掠过一抹悠然的微笑,无悲无喜,“真是个可笑的好名字,我爱死它了。”
月黯眼中惊诧的神色一分分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悄然眯起的笑意,还有笑容中闪烁无定的冰冷金光。
“的确是让人羡慕的体质。但这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都还没有学会涅槃,比如,”他停顿了一下,才柔声继续,“小邪。”
昏暗的光线像桂子一样悄悄落在了她肩头,但她只是冷淡地垂下了眼睑:“无论我会不会死,对于想要我命的人,我都不会手下留情。”
——小邪想杀了她?
月黯的眉峰顿时耸动了一下,一直坚守在心中的城防悄无声息地开始松动——但,还没有松动到让他表现出来的程度。
“于是我遗憾地发现,”他偏了偏头,红发在风中优雅而无辜地飘摇,“我已经具备被你‘绝不手下留情’的资格了。诶呀,真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这场神奇的对话开始以来第一次,雾瞳看了他一眼。
只一眼,随即,她站起来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离开了。
“我杀了你的朋友,你也杀了我一次,算不上扯平,但就到此为止吧。而且,”纤细的背影在黑暗中顿了顿,却终究没有回头,“这种没有报酬的杀戮,还是不要再发生了。”
凌晨的街道静得像一座鬼城,与阳光下的繁华迥然相异。久历这样的变化后,会渐渐分不清哪一面才是世界的真实。雾瞳走在这片早就习以为常的死寂中,心不在焉地考虑着一些有一搭没一搭的问题,比如,如果自己被夜巡的警察看到,该怎么解释脖子上的伤,又比如,这样靠步行到底要哪一年才能到酒店……这些问题的全部意义就在于扯住她的思绪,阻止它们回到“风邪”这个名字上。
就在这时,身后轻快的唤声阻住了她的脚步。
“我家就在这附近哦,”月黯站在路灯下,笑意浅淡,“怎样,小瞳会赏光吗?”
雾瞳顿了一秒,继续走路:“这个建议听上去既安全又让人舒心——住在一个半小时前还一心想勒断我脖子的人家里。”
少年毫不介意地弯起了眼睛,热情洋溢地说:“就像你说的,那是半小时前的事。”
“有道理,我要建议全世界的罪犯都这么跟警察道歉。”平淡语声中,她已经快要转过街角了。
月黯叹了口气,扬脸注视着路灯柱上奄奄一息的牵牛花:“其实,我上星期才刚让佣人买了一箱可乐放在家里。”
前方纤小的背影立即顿住了。
而他则漫不经心地补充完毕:“可口可乐。”
尽管月黯自承并非真正出身名门,但考虑到他超人气平面模特和辉月流传人的身份,雾瞳看到他推开一扇位于花园公寓高层的房门时,并没有觉得不可思议。但,灯光亮起的一瞬间,她依然被强烈震撼到了。
诚然,这一屋子美轮美奂的家具非常引人瞩目,但这完全不是重点。重点是——
——哪……哪有这么自恋的!骗人的吧!!
只见正对着房门的整面墙上,密密贴满了尺寸不一的照片,甚至不需要仔细辨认,每张照片里耀眼的红发就足以让她得出结论——这所有相片的唯一主角,就是月黯本人。
戴着墨镜坐在金字塔下的月黯、站在大都会博物馆前的月黯、与郁金香花农一起咧嘴大笑的月黯、裹在滑雪服里自信满满的月黯、抱着北海道长脚蟹兴高采烈的月黯……这些画面的背景遍及世界每一个角落,在某几张照片上,那一头红发的家伙甚至还只是个小学生。
忍不住,她的手又悄悄摸到了脖子上。
“你的副业真的很多。”她似有若无地瞥了他一眼,语气终于不像之前那样夹带戒备了。
“小瞳现在看到的才是正业。”一罐可乐从旁边抛了过来,深更半夜,他的声音依然愉悦万分,“我一直想开一艘船去周游世界,每次想想就激动得睡不着呢~”
“这种事现在就可以去了吧。”
“不行哦~恐怕,永远都不行吧。”
她不由目光微闪回头:“为什么?”
房间彼端沉寂了一刹,才终于传来了轻快的嗓音:“我的时间只有一半是属于自己的……嗯,小邪也是。只有二月、四月、六月、八月、十月、十二月,双数的月份,我们才可以自由行动,其他的时间,只能待在神守附近的土地上。”
“假如离开了会怎样?”
“暴毙。”
毫不拖泥带水的干脆回答,像是在讲述一个与椰林绿树有关的欢乐故事。
“……”
一些久远的记忆让她沉默了,月黯却已经在里间叫着她的名字。穿过一条短廊,她发现自己来到了一间暖色调的舒适客房里。虽然是客房,这里依然不乏主人的气息——不同型号的指南针由大到小在墙上嵌成一排,变成了极具趣味的装饰。指南针下方的吊钩上,挂着五台样式各异的望远镜。仿佛感到雾瞳的注视,月黯摘下一只望远镜递给她,在她透过镜片观察窗外时热切地解释说:“我最喜欢的一只双筒望远镜……8倍放大,40毫米口径,高解析非球面镜片,即使看很远的地方也不会产生影像畸变。当然了,价钱也不便宜,但我用不着考虑价钱。杀手真是个好职业,你觉得呢?”
炫富完毕后,热情的主人怀着永远用不完的充沛精力告诉她只管把这里当成酒店房间随便祸害,随后道着“晚安”蹦蹦跳跳地走出门——
“你还没有说,”雾瞳忍耐了一晚上后,终于皱着眉开口,“你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
门边,刚刚握住门把的手又慢慢松开了。刚才介绍望远镜时明亮迸射的热情,在他的背影中缓缓消散。
“那半枚子弹,”他没有回头,只语声轻柔,“你一直随身带着吧?”
湖青色的瞳孔轻一收缩,她的手无意识地向口袋探了一点。
“所以,你已经猜到了,那不是真正的子弹,而是小邪亲手制作的发信器。”月黯注视着走廊地毯上的奇异花色,眼底清浅的光色,溶解着不可琢磨的明度,“就算你走到天涯海角,他也希望自己能找到你。那个家伙可是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哦——”
温暖的灯光在一片寂静中氤氲弥漫,无垢的颜色,仿佛那已死少年的通透嗓音。
“——‘凤凰已经孤单很久了,但我还是希望……即使只有这一次,能够让她和这个世界有所羁绊。’”
房门无声闭合,缭绕余音降落在了床头柜唯一一张镶框照片上。
神守学园的大门前,月黯猫咪一样的微笑后,某个绿毛自然卷明显正在走神打哈欠,碧眼兴趣缺缺地凝视着阳光灿烂的世界。
透过那样宁静而温柔的视线。
Feather Four 1
短短的一夜里经历了太多,雾瞳感觉自己的脑袋还没完全陷进枕头就已经睡着了。一秒钟以后——至少在她的感知里是这样,她被公寓大门关闭的声音弄醒了。
一缕光线细细浅浅地漏进窗帘缝隙,借着这缕光,她用了三秒钟回忆起自己现在的位置和今天是周六这个事实,立即,仅存的一点起床愿望自觉地默默滚蛋。她往下缩了缩,懒洋洋伸手去摸手机,手背却碰到了床头柜上另一个冰凉坚硬的东西。
睡意朦胧的动作顿时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