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情难却,方嫌雪只得趴好,侧头躺在枕头上:“麻烦了。”
花筏叹了口气,将方嫌雪的衣服掀起来,只见他那腰脊线条流畅完美,脊柱笔直,美中不足的是那雪白的肌肤上布满了黑色的膏药。
由于天热出汗,膏药都和皮肤黏在一块儿了,他想把膏药撕下来,却很费劲。
“会疼吗?”花筏端详着,思索要不要拿个剪刀给他剪下来。
方嫌雪却连眼睛都不眨:“直接撕吧,不疼。”
花筏只得咬牙将膏药一块块扯下来,方嫌雪的背上毋庸置疑地留下粘腻的胶水和烧灼般的红色印记。
“啧,不知道的还以为狱长拿烙铁对你严刑拷打了。”花筏打趣道。
方嫌雪愣了愣,花筏还是第一次和他用近似于开玩笑的语气说话。
花筏开始给他在疼痛的地方按摩,他的力道挺大,但又不至于让人太疼,的确是很专业的手法。
“你有点腰肌劳损。”花筏说,“我以前那个师父是个盲人,虽然看不见,但是其他的感官被放大了好几倍,比正常人都要灵敏。要是他还在,保准几下就给你按好。”
方嫌雪嗯了一声,心里浮起一丝暖意。
他不得不承认一个他一直极力回避的事实——在这冰冷的牢房中,有朋友帮衬,会比一个人好得多。
按摩完,花筏帮方嫌雪把背部擦拭干净,贴上新的膏药,最后擦擦手道:“大功告成!”
说完,他伸了个懒腰休息了一会儿,蹲到刚刚装满水没来得及倒的盆子前,不知道在做什么。
方嫌雪侧过头看他,看到他用纸折了一条小船放在水面上,一手轻拨盆里的清水让小船滑动,脸上是天真烂漫的笑。
“几岁了还玩这个?”方嫌雪被他的笑容感染,忍不住道。
“我在这头,爸爸妈妈在那头。”花筏把下巴搁在臂弯之间,声音轻轻,目光好像穿过这条船,到了很远的地方:“要是能坐这条船回家就好了。”
方嫌雪不擅长安慰人,只是敛眸:“出去就好了。”
花筏笑笑,突然道:“嗳,你知不知道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木筏?船?”方嫌雪抬眼猜测。
“散落在水面的樱花花瓣,被风吹到一起,随波逐流,就是花筏。”他道。
“很有意境。”方嫌雪道。
“我妈妈取的。”花筏笑得无邪。
两人的关系因为那场暴雨破冰,渐渐开始聊天。
一天早上,点完名,花筏往餐厅走,突然被方嫌雪叫住:“一起吃早饭?”
头一次邀请狱友,方嫌雪看上去有点难为情,就像刚开学的新生和室友搭讪一样尴尬。
花筏友好地笑笑:“好啊。”
两人一同排队买餐,方嫌雪帮他拿了双筷子,对他说:“你觉不觉得,监狱其实很像大学?”
花筏眨眨眼,实话实说:“我没上过大学,不知道大学什么样。”
方嫌雪噎了一秒,复而道:“没上过有没上过的活法,同样可以很精彩。”
花筏不介怀地笑笑:“你和我说说,是哪里像了?我有点好奇。”
“你有没有发现,这里的人都争先恐后地想给狱长留下好印象,抢着加分,学校里也是这样。”
“好像是......”
“而且,这里作息规律,还能学知识技能。”方嫌雪接着道。
“嗯,像你这种在学校是好学生的人,在这里也能加分,成为好囚犯。”花筏总结道。
他忽然想起什么,语气变得低落:“我有个朋友,也是高材生。我这种人,是不是不配和你们做朋友?”
方嫌雪怔了怔,蹙眉道:“别这样说。”
“你会不会看不起我?”花筏咬咬唇,“你们看不起我,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如果我看不起你是理所应当,那我出狱之后被其他人看不起也是理所应当。”方嫌雪取好自己的餐,给花筏拿了根油条,又拿了个鸡蛋。
花筏鼓着腮帮子,又给自己拿了一个鸡蛋:“这样就能考一百分,我也是高材生。”
方嫌雪觉得他太有意思了,忍不住伸手帮他把滚来滚去的鸡蛋摆好:“不是所有的考试满分都是一百分的。”
花筏自知又闹了笑话,垂着头叹气个不停,方嫌雪望着他沮丧的脸,笑着别过头。
他好久没有这样开怀地笑了——他的新朋友花筏,很可爱。
日子平稳地流淌,和之前平淡如水的状态有所不同,花筏出现之后,方嫌雪的日子多了不少亮色。
其实花筏早就出现了,只不过前大半年两人间的交流是一片空白,方嫌雪更愿意把那段时日称之为花筏没出现的日子。对花筏,他是相见恨晚。
那天方嫌雪在看书,花筏趴着玩手指。花筏评价起外面放的电视剧,剧里一个男的因为女的出|轨把女的杀了,人人都在骂那人冲动,他却说他很能理解那个男的。
方嫌雪对情感纠纷没有兴趣和见解,并不发表自己的意见,只说:“其实现实生活中绝大部分的人犯罪,都是为了钱。”
花筏撑着脑袋倔强道:“嫌雪你说的没错,但是你也不要低估感情的力量。”
方嫌雪淡淡抬眼:“你也不要太过高估感情的力量。”
“那就希望你永远不要遇到让你动真感情的人,不然你一定会对今天的话后悔。”花筏坚持,眼睛里有方嫌雪看不透的东西。
方嫌雪轻笑,低头看书,没再说话。
“你在看什么呢?”花筏见他和自己聊天不专心,有点好奇地走过去,动手翻他书的扉页,想看书的名字
“《浮士德》?”
“嗯,《浮士德》。”
“看你这书这么旧,就知道你看了很多遍还是看不懂。”花筏幸灾乐祸。
方嫌雪没有反驳,只是望着他承认:“是啊,看不懂。”不知道那人为什么能看懂。
“浮士德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他是在问自己,也是在问花筏。
花筏盯了方嫌雪一瞬,噗地笑出声:“你还问我几岁,你自己又是几岁?”
方嫌雪对他的反应很不解:“怎么?”
花筏平息了一阵,舒出口气,撑着桌沿望着外面:“只有小时候看书看电视,才会出来个人就问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吧。人不都是复杂的吗?”
“浮士德的动机不纯。”方嫌雪蹙眉道。爱慕文字的人,对文字和人物都有洁癖。
“所以你的意思是,他的行为应当受到谴责、甚至惩罚?”花筏笑得弯了腰。
“当然,因果循环,善恶有报。”方嫌雪眸子清明。
“即使最开始受到的是魔鬼的诱|惑,结局也会踏上通往天堂的正途。浮士德,就是这样一半是神性、一半是魔性的人啊。我觉得你这样的小古板,还是《论语》比较适合你。”花筏歪头望他。
方嫌雪合上书没说话,却多看了花筏几眼——虽然两人见解相左,但花筏并不像他看上去那样懵懂,在某方面,他甚至有超乎常人的敏锐和感悟力。
心细如绵又擅长共情,很像他大哥。分析文字的样子也像。
方嫌雪这轻微的失神,让花筏以为自己冒犯他了。
花筏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坐到他旁边:“嫌雪,你别生气,每个人有共鸣的东西都不一样,你多看几遍,再不然撂它几天,说不定回过头来就豁然开朗了。你看那个曼德拉,坐了几十年的牢出来做了总统,还有司马迁,写成了《史记》呢。你也可以。”
方嫌雪被逗笑了:“你的意思是,我要是坐一百年牢,能比他们更厉害?”
“说不准呢?”
“哈哈哈。”
在某方面天才的人,总有一些方面少根筋。方嫌雪很是无奈。
翻砂翻了两年多,方嫌雪终于换了份活计,改去做青铜工艺品。
这是他擅长的领域,他弄了许多蜂蜡块,回宿舍雕。
用蜡做成铸件的模型,再用陶胚填充泥芯、敷成外范,到时候滚烫的金属液体一流进来,蜡块就会融化,继而排出去,最后得到想要的纹饰和形状。这种方法,就叫做失蜡法。
花筏对这些蜡块的兴趣比他更甚,拿起工具就不撒手了,方嫌雪也乐得有人给他搭把手,坐在桌前和他一起弄。
“你为什么入狱啊?”花筏对着蜡块吹了口气,把细碎的粉末吹下去,语气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