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王殿下将这个蜷缩得像个小猫儿的人揽进怀中,颠了颠重量,又不知道是哪里觉得不舒服,皱着眉把他交到了殷岐手里,转身迈出房门,道:“找个医师,给他看看。”
殷岐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怀里这个好像很容易就会坏掉的仿品,也不知道这算是什么情况,颇为无奈道:“他——什么身价?”
“啊……?”鸨母好像这才反应过来似的,“哦!这、这边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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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月寒窗。
誊抄至半的法经平放在案上,派来随郑玄学习的小道童伏在旁边睡觉,好在睡得文静,倒没什么声音。
墨迹稍干。郑玄收起已抄完的部分整理起来,走过去将睡得正熟的小道童半抱起来,被他扒住衣领袖子,缠得紧紧得,简直像个藤蔓精托生成的。
他很轻地笑了一下,然后把小孩子放回睡榻之上,落下帐幔。
这道观中的确清冷,堪称隐世。郑玄虽能理解父亲的良苦用心,但与昭昭离别多日,未闻其讯,也不免感到急迫不安,并未能潜下心来隐世修行。
也正因如此,他每日誊抄法经,研习玄理,随人论道,更兼任了一些教导童子的责任,才能暂敛心绪,以待来日。
道观中有一个紫衣女道,年纪难以辨识,看不出究竟是多大岁数。她即是本观观主之侣,因这个“太虚观”的观主闭关日久,许多事务皆是法号“成慧”的紫衣女道处理。
此地虽然偏僻,但周遭也有村落人家,时常过来卜问吉凶,求姻缘甘霖等等,所以也并不算是多么清闲。
那睡着的道童名叫“玉秀”,年纪比玉虚还小上几岁,一边随玄灵子学习,一边负责给国师大人煎药,不过他让人宠溺坏了,就算是跟到郑玄身边,也常常是让玄灵子照顾他。
房内放着一个烛台,此刻燃得久了,火光有些摇晃。郑玄挽起宽袖,拿剪刀剪断了一小截灯芯,焰火顿时直如一线。
他放下剪子,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从窗纱间映进来的月色,随后披上一件雪白大氅,推门至道观庭院之中。
冷月清辉,流云四散。冬夜寒意重,他近日来精神疲惫,身体也修养得并不怎么好,但到底有武功底子撑着,加上入冬前的药浴,该受得苦也受过了,那种一旦发作便煎熬无比的苦寒之症倒也并未降临。
郑玄立在廊柱之畔,不可抑制地想起昭昭,想起她肌肤的温度和碰在眉间轻柔的触感,想起她一身似骄阳如烈火的红衣,那双眼眸乌黑明亮,像是高挂于云端、光照大地的耀阳。
他收回目光,将贴身放着的那块双凤玉佩放在指间摩挲了片刻,随即低首很轻地吻了一下。
我今与卿隔千里,唯有月轮共灯明。
他将玉佩收好,正欲拢紧雪氅,向庭中走去时,蓦地听到一声异样的响动。
寒风簌簌,拂起林叶之声,伴着凝冰的河面,道观外传来似野狐的啸声。
郑玄没有听清,他走过几步,想要关上太虚观的门,就在他低头关门时,一阵劲风从耳畔袭来,带出破空的声响。
但偷袭之人却并未如愿碰到他,而是被一只手稳稳地接住了。幽夜寒月,两人的视线在这一瞬交汇,郑玄转腕扣住对方的手指,运起内力的指端稳且坚实地禁锢压牢。
并未是想象中的过招,对方反而失了后续的劲力,抽脱不开,猛地栽倒在地上,直至此刻,那人身上浓重的血腥气才无可遮挡地扑面而来。
郑玄怔了一下,缓缓松开手,看到一个女子的身影倒在她面前,身下的血迹在慢慢扩大。
那只带血的手抓住了他的衣角。
刺客?什么刺客会不远千里来刺杀他这个暂且卸职之人?猎户?这一身锦绣华缎,又绝非是山野之人。
他低下身,看到雪白的大氅被这人染上一个血色的指印。衬着映到脸上的月光,看到这个女子苍白的面庞,胸腹之间的血迹层层浸透衣料,边缘结成接近黑色的血痂。
就在郑玄低头查看的时候,对方的手忽然抓住了他的袖口,那双方才在月光下短暂交汇的眼眸微微睁开,语句像是梦呓般。
“……玄灵子。”
郑玄的动作一顿。
她……认识我?
作者有话说:庆曼婷:玄灵子我来啦我来啦我来啦!
郑玄:?你谁
第33章 长夜探明月
梦中一片混沌。
交错的杀声、混乱的刀枪, 那个自诩明君之人幽黑的双眼, 和一直追杀出几百里的皇帝亲卫。
鲜血、冷月, 掠耳的弓箭疾射之声,破开皮肉的痛苦和渐冷的热血,她向着那个从齐明钺口中得知的地方遁逃,倒在坚冰寒川之上, 模糊地看到月夜之下,一个雪白的影。
她似乎是想打晕这个人藏进道观之中。到了今夜,她已经没有力气再逃离,身后的追杀不知何时会到,而凝涸外涌的血迹却不断地散发出腥香,告知着地府的方向。
直到那掠过眉目的一捧清月光,映出对方发间一缕薄霜, 和那张在梦回之处无数次相见的面容。
庆曼婷浑身的力气都卸掉了。
像是被猛然抽干尽了一切的意志,连对帝王失信的愤恨也在刹那间蓦然消弭, 她撑持不住倒下时,几疑这是自己幻想出来的一个梦境。
原来是真的……
那个昏君倒还说了一句真话。
她只脱了一件外衣, 内里的破损衣物黏连着伤处,痛久了便更似麻木。庆曼婷看着房门打开,郑玄将一盆水放到了床榻旁边。
她其实很疲倦、很累,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真的死在那老昏君手里了, 可她的心也在剧烈得跳动,一瞬不眨地盯着他。
郑玄没有与她对视,而是坐到她面前, 用一个黑色的绸布叠了两层,蒙住了双眼。
“事权从急。”他说,“得罪姑娘了。”
那只手的温度很冰,动作也非常轻,在去除伤口旁的衣料时,由于看不到庆曼婷的身躯,力度就显得要尤为小心。他的手指偶尔碰到伤口处,那只手像是用寒霜凝结出来的,白皙修长,却冷得让人想把他抱进怀里。
庆曼婷无声地望着他。
多年不见,如此近得看到郑玄时,才能感觉出赝品的不足。庆曼婷的注意力几乎没有从他身上离开过,那双像是蛇类的眼眸像是看到了惦念已久的猎物,在昏暗中泛起微光。
郑玄蒙眼为她清理创伤,自然是十分耗时的。幸好他动作虽轻缓,但进度也在缓慢增长,大概在烛火燃至尽头,几乎将灭时分,他才处理好一切。
而旁边的水盆中已化为一片血红。
他这时才有些察觉到了对方专注炽热的视线,又想到对方是认识自己的,虽然她此刻虚弱不堪、并无还手之力,没什么威胁,但稳妥起见,郑玄还是开口问道:“你认识我,你是谁?”
庆曼婷没有立即回答,她抬手抵着下巴,轻轻地“嘶”了一声,紧紧地盯着他,好似很期待对方的反应。
郑玄暂且没有解开蒙眼的黑色绸布,听出这个人的抽气声,便叹了口气,道:“……好好养伤,这些问题,明日再谈吧。”
他站起身,转了过去背对着庆曼婷,然后将覆眼的黑布取了下来,缓缓道:“如果我救得是罪大恶极的在逃囚犯、或是什么不该救的人,但愿你可以如实相告,不要骗我。”
庆曼婷弯起唇角,忽地出了声。
“那样的人,会认识你吗?”
她的声音太过喑哑,反而听不出究竟是什么样的声线了。烛火将灭,光晕太沉,只能看到郑玄一个疏清单薄的背影。
郑玄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绸布,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叹道:“是什么样的人认识我,皇亲国戚、世家高门、九五之尊,这些人里,难道就没有罪大恶极不该救的了么?”
灯影憧憧,他步出房间,关上了房门,从始至终,都恪守礼节,没有冒犯到对方一眼。
而庆曼婷却保持着这个凝望的动作,一直注视了很久很久,直到蜡烛燃尽,烛泪堆砌成玉台,她才在骤然降临的黑暗之中收回视线。
胸腹之间的伤口还在作痛,她却忍不住地想要笑,迟来的痛感附着在身躯上,无法打散遥远的美梦。
刀枪铁骑皆不见,鲜血与杀戮全都消失,黑沉的梦中如同被净化了一般,只有那一垒高墙上,采摘青梅时骤然望见的一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