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吧。”苏糖放了一杯在她面前。
贝拉米接过杯子,没解释自己不需要喝水,小声说谢谢。
“嗯,我想想,你叫贝拉米是吧?”苏糖抿了一口茶,问道。
“是。”
“你是谁家的仿生人?”苏糖问。
“我……没有主人,”贝拉米解释,“我是仿生人自治特别调查局的执行局长,所有权归属侦查局这个机构。”
“哦,公安系统的人。”苏糖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
贝拉米突然心里没底了,她记得刚开始和宋飒见面的时候,他拒绝去仿察局接受调查的理由就是不愿意和公安系统扯上联系,后来她问过两次,两次都被宋飒巧妙地避开了。
“请问……”贝拉米开口。
苏糖没等她说完:“上次来找小飒的仿生人也是你吧?在沙滩上发现残骸的那次。”
“是。”
“小飒借口说是约会,其实并没有,他是去找你了,是吧?”
“是。”
“这阵子小飒半夜出去,也是因为你吧?”苏糖似笑非笑,说话清爽直接,“半夜走后门溜出去,还以为我不知道,凌晨三点才回来。”
“是。”贝拉米垂下目光。
“小飒两周前腰后边儿受伤了,不知道从哪贴了个狗皮膏药,那两天再热他都故意穿着上衣,打死不脱,哎,是真当我看不出来?”苏糖摇摇头,“你知道他为什么受伤吗?”
“……知道。”
“当时他也是跟你在一起么?”苏糖看着贝拉米的眼睛。
贝拉米想其实并不算,那个时候她去追宋飒的腕表了。
但确实是跟她一起出去的,她应该负全部责任。
“是。”她低声说。
“后来有天晚上,你又是深夜跑来找小飒,我看见屋外停着的悬浮艇,就知道是你,我问小木头,小木头还帮你瞒着,”苏糖喝了口茶,“小飒看起来身体很不舒服,那孩子睡踏实了一定是四仰八叉的,如果老老实实盖着被子,那就是在装睡。”
苏糖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杯底碰的一声清响:“……结果第二天清早,天不亮他自己就爬起来出了门,是去找你了么?”
那天宋飒急着要跟她去工业区调查,很早就赶到了仿察局。
“……是。”
“抬头看着我,”苏糖语气有些严厉。
贝拉米缓缓抬头,突然觉得自己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她下意识地捏自己的手指,直到那么结实的身体都发出了痛觉信号。
“小飒只是在我这打零工的孩子,和侦查局没有关系,和你任何的案子都不会有关系,他不可能没告诉过你,他不想和公安系统扯上联系,那你为什么……”
苏糖深吸一口气,掷地有声:“为什么还要三番五次来找他?为什么要把无辜的人扯进危险中?告诉我,你的理由。”
贝拉米呼吸一滞,她不敢看苏糖的眼睛,那样浅浅的棕色,和宋飒的极为相似。
是啊,她为什么要来找宋飒。
她是想跟他说案子最新的进展,其实是网上联络就可以解决的问题,但好像神使鬼差地就把悬浮艇开到海滩边了。
当初似乎她也曾很坚定地要宋飒别插手调查,不想牵扯无辜的人,不想要外行介入,不想让他捣乱。
可他那么轻松地就跃上悬浮艇,打定主意就不下去了,哪怕贝拉米威胁说要把他丢下车,他依然露出灿烂的笑容,说他要保护她。
彼时她只觉得烦,现在却自己主动来找他谈案子。
什么时候就变了呢?
“仿生人可以拒绝回答人类问题的么?”苏糖耐心地问她。
“不可以。”贝拉米轻声说。
“那你一直在想怎么回答吗?对仿生人来说,你思考的时间可是很久了。”苏糖晃了晃空杯子。
“对不起,”贝拉米说,“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说说对仿生人的理解,说的不对请你指正,”苏糖笑笑,“大家都是小螺丝钉,各司其职,人类也是,你们也是,你既然工作是要调查,你就完成分内的工作也好,我挺尊重你们的,我也觉得你有这个能力做好。”
“……谢谢。”
“但小飒是你们应该保护的无辜的普通人,不是天天被找去调查案子的专业人员,请你们也尊重他自己的选择,也尊重我对侄子的关心。”
“是……”
苏糖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一些:“小飒父母都死了,他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一直很难受,因为他爸妈都是很好很好的人,我也是心疼他,把他当儿子看,他受伤,我会觉得愧对我大哥在天之灵。”
贝拉米的心狠狠揪了一下。
第70章
“你不愿意说你的理由,那好,我问你吧,”苏糖直截了当,“这个案子是不是非小飒不可?”
“……不是。”
“小飒是不是无辜的,和案子无关?”
“是。”
“你的职责需要你来找他吗?”
“不。”
“如果我说的话对你有点用的话,”苏糖站起身,“那我的建议是,请你不要来找他了,我不知道没有主人的仿生人是个什么情况,但你应该待在自己工作的地方,而不是到处乱跑。”
“您说得对。”贝拉米静静道。
苏糖低头看着她的眼神,突然又有些心软,除去耳边的耳夹,她看起来还是个孩子,漆黑的眸子微微颤动,手攥成拳头紧紧地放在桌上,坐得端正笔直,紧张的时候一直抿唇。
仰起头的小脸分明没有表情,却莫名地透出悲伤来,让人心里一颤。
“算了,”苏糖又坐了回来,“我多说两句,你别这么看着我。”
“对不起。”贝拉米低下头。
“小飒的母亲,死于三年前爆发的万花筒病毒。”
那场突如其来的病毒在南部海岸肆虐,以高变异性和强传播性著称,又在三个月后莫名其妙的销声匿迹,带走了两千多人的生命,是新纪元以来死伤最惨重的疫情之一。
苏糖顿了顿:“当时小飒在和她闹矛盾。他爸爸死于不明原因的车祸,他母子二人都坚信这是一场谋杀,却找不到凶手。
“或许有人恨还会好受一些……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不明不白的死。
“她就在这么一个儿子,不希望他重蹈他爸的覆辙,十四年前,在大哥死的时候,她和儿子约定不会加入侦查局……但是小飒忍不住还是去了侦查局实习。
“实习的那一年他一直瞒着他妈,最后以高分留任,就在那个时候事情被邢曼发现了,她和儿子大吵了一架,最后小飒趁着外地调查的机会离家出走。”
苏糖叹了口气:“回来的时候,感染万花筒病毒的邢曼就走了,小飒没见到他妈最后一面。”
贝拉米愣住了。
“邢曼的遗言就是,要宋飒不要加入侦查局,不要成为执行员……小飒痛苦了很久,最后还是选择退出,于是留在‘小苏打’打工,做了三年。”
苏糖看着门,好像看到三年前深夜敲门的宋飒,大雨中浑身湿透,水流在身上汇成细小的溪流。
他苦笑着抬头,还是个刚二十岁出头的大男孩,屋里的暖光照进眼睛里却是冷的,刚两岁的小木头扑过去抱住了哥哥的腿,说哥哥不哭。
宋飒说我无家可归啦姑姑,你这缺人吗。
苏糖抱住了那个比她高一个头的侄子,拍拍他的背,说缺。
“这个选择对他很难,不管选择哪个,他都会痛苦很久,”苏糖淡淡道,“你现在来找他去调查,迟早有一天他会重新面临这个选择,在同样的岔路再痛苦一次,为什么呢?”
苏糖起身:“我已经看着小飒挣扎过一次了,三年了,他就快要走出来了。”
“如果我是你,我就放过他。”
*
贝拉米想就这样吧。
这阵子她像是魔怔了,宋飒有事没事都要绕到仿察局混一会儿,借口都懒得找,上上下下连清扫灰尘的机器人都认识他,熟得跟进自己家门似的。
她坐在楼上都能分辨出他的脚步声,听见索娅跳过去和他打招呼。
连安德里赫都逐渐放下了表面上维持的对人类的礼貌,开始毫不客气地当面评价宋飒一个人的访问量超过了仿察局全年的接客量,比某神龙见首不见尾、号称全方位“laissez-faire*”的挂名局长来得都要勤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