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楼客人稀少,来者却大多都是达官显贵,也正是因为如此,半月楼的老板娘才有众多方法来套取有用情报。
云昭轻车熟路地走上楼,在廊道靠南的那间屋子前站定。
她刚抬起手,还未等敲下,屋门便自己打开了。
倾宁看了她一眼,没有丝毫意外,转身朝里面走去。
“怎么样?”倾宁道,“东西拿到了吗?”
云昭跟在她身后阖上了门,然后走上前,将一份图纸放在了她面前:“当然。”
倾宁却没着急看,仍旧不紧不慢地继续描摹着面前半成的画作。
“近日来,盛京的情势似乎有所变化。”
云昭点了下头:“照现在来看,太子手上已经有了大半实权,恐怕会成为我们最大的阻碍。”
“这本就是没有办法的事,有朝一日,王上驾崩,太子便会名正言顺地登基,到时候对我们会更加不利。”
“所以你打算……”
“尽快提上日程吧,如今时局不稳,即便太子权势再大也会有诸多顾忌,倒不如趁此顺水推舟,还能搏一把。”
云昭默不作声,只是看着她提着朱笔在画上点缀了几笔,整个画面顿时被提亮了许多。
那幅画线条纷杂,构造整齐,布局没有一丝坠余,是她们从乌南一路北上沿途中的山河风光。
云昭站在书案前,垂眸一眨不眨地看着,看着最后几笔落成,看着黯淡的色彩被点亮,看着画的右下角署上倾宁的名字。
她的眉心越蹙越紧,恍惚中,她好像觉得自己在哪见过这种画风,只是现在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倾宁:“我听说之前你在盛京有过一个同伴,好像叫……王见?”
云昭目光颤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收紧:“是。”
“他暴露了?”
身侧指甲刺入手心的痛感越来越明晰,云昭点了下头:“我的错。”
“你的错?”倾宁笑了笑,“一般这种情况只有两种说法,你被跟踪了,还有……你出卖了他。但我觉得,你应该是前者。”
她放下笔,轻轻吹了吹纸上半干的墨:“不过我后来也多多少少听常洛太子说过,似乎是慕王府那位派人跟踪的你,怎么,你后来没跟他讨过自己同伴的命吗?”
“……那是误会。”
“误会?他说你就信了?”
云昭没说话。
倾宁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看你这样子似乎并不——”
“我信。”云昭抬眼,“我当然相信,不然身边一个可信之人都没有,岂不哀哉。”
倾宁一顿,沉着目光看着对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许久后,她才道:“云昭,你是乌南人。”
“我生在乌南长在乌南自然是乌南人,这一点不需要怀疑。阁主也无需因为刚才的话就对我失了信任,太子派我来保护您,我既然来了没有言而无信的道理。”
日光透过半开的窗子洒进来,和着微风别样柔和。
倾宁在这种光线下注视了云昭一会儿,而后弯了弯眼角,笑说:“当初祖辈建立溯幽阁,只谈忠心不言其他,当然,王室亦如此,条件只会更加苛刻不会减少。不过云昭,你觉得绝对的忠诚没了,暗使司还会容得下你吗?”
“阁主此言差矣,小时候,暗使司的师傅告诉过我们,人生来就分三六九等,所从之事皆有不同,王侯将相在其位谋其政,而我的存在就是为王室卖命。”云昭淡然道,“不过后来我才发现,他们要的只是我们这些人的忠心,至于命……只是非常时候一个必须要扔掉的筹码而已,人人都有忠心,却不一定非要全部献出去。”
云昭目光转向倾宁,平声道:“该还的我都拿命去冒险过了,偿完了这一切,如果我还没死,那就只能忠于我自己了。”
……
客房的门开了又关,云昭出门正对上从走廊最东端的房间里出来的老板娘。
那间客房似乎从一开始就是空出来的,自从她们来到这儿就一直没见过那间房有过住客。
老板娘小心翼翼地上了锁,一边将钥匙揣进怀里,一边朝这边走过来。
云昭见状,调笑着说:“那个房间里有什么,这么小心?”
老板娘笑了笑:“供了尊菩萨像,怕有住客不小心闯了进去冲撞了菩萨。”
“看不出来,老板娘还信菩萨?”云昭显然有些惊奇。
“世道太乱了,一不留神小命都没了,供着神佛去去灾。”
老板娘低头理着衣服,状似自然地回答着。
有那么一瞬间,她身上沾染的淡淡的香火气缭绕在四周,味道奇特又安宁。
云昭闻着那股气味,若有所思地抬手抵了下鼻尖。
云昭回王府的时候依旧没有走正门。
她照例在后院围墙翻过,落地后拍了拍手上的灰,躲过暗卫经常出没的地方,朝房中走去。
路过后厨的时候,她恍然间看到阿宁在收拾些什么,一包接一包地收进了一个黑色布袋里。
看样子,似乎是打算一起丢出去。
云昭不知怎么,脚尖转了个方向,朝里面走了过去。
阿宁将东西堆放到一旁,转身看到她时似乎愣了一瞬,这才开了口:“……云姑娘。”
云昭朝墙角看了一眼,问:“你刚才在做什么?”
“我……准备些东西,过两天就是世子生辰了,虽不能操办,我就想准备些世子爱吃的东西,不过这厨房太乱了,我就顺手清理了清理。”
云昭余光自始至终都有意无意地停留在那堆东西上面,似乎心有顾忌,并未在明面上出口询问。
墙角的布袋袋口没扎紧,被阿宁方才匆忙中随手搁下,袋口松松垮垮露出了里面东西的一角。
那东西四四方方,纸张包裹,像是药包。而露出来的那一角刚好印着一道繁琐的红色花纹。
——是太医署的专用印章。
“之前你说老王爷病逝前,太子经常来访?”
阿宁不知她为何突然说起这个,迟疑地点了点头:“怎么了吗?”
“没事。”云昭笑着拍了拍她的肩,不多做逗留。
她曾设想过慕淮对元祁太子的忠诚与信任究竟有多深厚,毕竟,当初王府是因为“□□”这三个字惨遭横祸,那份深埋在骨血之中鲜血淋漓的传承应该只会增不会减。
后来她看过慕淮身陷囹圄,这种猜测便越发浓烈。
有时候,她能感觉到元祁对慕淮还是有所防备有所忌惮的,毕竟王上大势已去,他非但没有为自己这个左膀右臂的自由而撤离王府的监视,还抽调了人手继续观察着这里的一举一动。
这种举动就好像他并不像表面上一样完全信任慕淮,总是不知不觉的在留有后手,而这一表现不仅否定了慕淮的付出,连同十年前那叛乱中死去的王府上百人也一起否定了。
“太子|党羽”几个字扣得时间太长,未免会招来无妄之灾,信得太深更免不了被效忠的对象倒戈一击。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朝堂之上或许又是一场别样的风云变幻,连带着整个国脉都会震动起来。
也正是因为如此,慕淮注定不会毫无保留地将全部的信任托出。
毕竟,院墙四立,生死不明,自己总要留有余地。
王府院落里的秋菊也渐渐败落了,没来得及清扫的菊瓣落了一地,夕阳的残光打下,突然有了种索然的味道掺杂在其中。
云昭一路顺着廊道走回房里,房门关上,刚一转身就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这儿的慕淮吓了一跳。
她后背紧贴着门板,惊魂未定地呼了一口气,她张了张嘴,话还没说出口却看到了对方阴沉的脸色。
“你干什么去了?”慕淮冷着声音问。
那一瞬间,云昭心头倏然一跳,平生第一次有了种做了亏心事的心虚感。
她久久不答,恍然间,对峙的气氛充盈了整个房间。
慕淮绷着脸,唇线平直,与平时冷淡却温和的外表大相径庭。
他说:“谁准你离开的?”
话已出口,慕淮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似乎过于偏激了,却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说法搪塞过去。
八面玲珑的慕世子就那样僵直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这一刻,云昭脑海里一直紧绷的那根弦突然间松了下来,然而不过多时,另一种酸涩的感觉便从心底渐渐上升,最终蔓延进了四肢百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