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黛猫腰过去,寻了个安全的地方躲好,顺着门缝往里瞧。
眼下草原还不算冷,屋里却烘着三个火盆。一个老人被火盆簇拥着,闭着双眼,盘腿坐在迎门毡毯之上,一动不动。枯瘦的身躯缩在宽大的僧袍里,跟孩童一般大小。
而他对面,王容与颓然瘫坐在地,双目空空,像是被抽干了灵魂。眼眶尽红,显然才刚哭过。
有人从屋子的阴影中,缓步朝她踱来,“大妃,方才巫医已经帮奈奈诊过脉,她肚里怀的,的确是个男孩。”
牛油蜡烛晕开的光,自下而上覆盖满他的身躯。
火红的皮袍,鹰隼一样锋锐的眼,竟就是那和顺王,宇文涟!
“大妃来西凉这么多年,应当知道我们西凉的规矩,应当不用本王再重复了吧?”宇文涟端着碗药,不紧不慢地靠近。细长的眼睛一眯,如狐狸般狡黠狠毒。
“不——!”王容与摇着头拼命后退,背脊很快贴到墙上。
冰冷的触感透衣而来,她由不得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像个猎物被逼到绝境,明知是徒劳,仍抱着肚子呜咽祈求,“不要杀我孩子,求求你,不要杀我孩子......”
宇文涟果然止步,却只是漠然垂睨着她,嘴角勾着满意的笑,兀自欣赏她狼狈的模样,等看腻了,便毫不留情地捏住王容与的下巴,狠狠抬起。
在墙上挂着的长生天神慈悲的目光下,将药碗抵到她嘴边,狞笑道:“大妃可千万别让本王为难。”
药碗一点点抬高,王容与闭着眼挣扎,死咬着牙,眼见快支撑不住。
却听一声惨烈的“啊——”
药碗“咣当”落地,宇文涟捂着自己流血不止的右胳膊,踉跄着后退。瓷碗碎片飞溅,黢黑的药汁在地面蜿蜒,在他的皮靴上泅染出大片深色。
沈黛趁机退了他一把,忙蹲身去扶王容与,“王姐姐!王姐姐!你还好吗!我带你离开。”
刚才那一番挣扎,王容与早没了力气,勉强给了她一个微笑,如何也站不起来。
宇文涟拔/出插在肩上的发簪,凝眉打量沈黛,眼里先是一片茫然,很快便拨云见日。左右两个都逃不脱,他哼了声,干脆扯了把椅子坐下来,边检查自己的伤,边寒声警告:
“沈姑娘,这里是西凉,本王劝你不要多管闲事,否则连戚展白也救不了你。”
沈黛不屑地冷哼,“看来王爷是记性不好,这才几天,怎么就忘了那日自己在夜市上的怂样?”
不好的回忆涌上来了,宇文涟眉心深蹙,拍桌怒斥:“闭嘴!”胸膛一阵剧烈起伏,正要说话。
那厢一直沉默的老僧突然睁开了眼,浑浊的目光在屋里一阵飘摇,瞧着有些痴傻。可视线落在沈黛身上时,他瞳孔却骤然缩起,抬起一根干枯的指头,颤微微指着沈黛,“你......你......你非现世中人,是地狱归来的恶灵,会给草原招来灾祸!”
他边说,边撑着手里的黄铜法杖,慢慢站起,高举着法杖就朝沈黛脑袋招呼,“我现在就除了你,永绝后患!”
身子干瘪得如同一把枯柴,行动却如风一般迅疾。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沈黛正以半蹲的姿势,搀王容与起来。来不及眨眼,那黄铜打造的法杖就已杀至她面门,她几乎能嗅到上头陈年的铜油味。带起的劲风,还截断了她发髻上偷跑出来的几根发丝。
就这堆黄铜的重量,轻轻挨上一下,小命就得去掉半条!
沈黛心蓦地一沉,脑海空白了大片,只剩两个字——完了。
却也就在这时,法杖忽然被旁边伸开的一只手抓住,生生悬停在了沈黛额前一寸之上。
欲想的疼痛迟迟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片玄色宽袖,温柔地覆在了她额上,像他平日抚摸自己脑袋时的缱绻柔情,伴随浅淡的冷香,一下拂去她心头所有恐慌。
老僧一愣,咬牙还欲发力,那片玄色宽袖猛地施力一甩。那老僧便同那法杖一道,被狠狠甩到了墙上,捂着胸口,呕咳出一滩血,人跌落至墙根。
墙上那幅长生天神画像跟着左右摇晃,“唰”地一声滑落,草席般将他干瘦的身子完全覆盖。
“再敢动她一下,信不信本王现在就收了你的贱命!”
牛油蜡烛摇曳出一室昏黄,戚展白傲然伫立其中,双目如炬,身姿渊挺岳峙,玄衣上的金色竹叶纹随风猎猎呼啸,宛如神祇降临。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七夕快乐呀~
第39章
“戚展白, 你疯了吗!竟敢对我们的达玛出手?!”宇文涟坐在椅上瞠目结舌,唇瓣干干翕动,好半天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沈黛闻言, 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达玛?
这位老僧竟就是西凉德高望重、活了将近一百三十岁的活佛。
西凉人信奉长生天, 将达玛视为长生天的代表,对他们的敬重甚至要高于王室。现在这一代达玛更是多次用自己的智慧和指引, 带领草原走向如今的繁荣昌盛,故而格外受人尊崇。
恐怕这一百三十年来,他都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戚展白将人打成这样, 只怕,是要与整个西凉为敌了......
沈黛心中蓦然升起一股寒意, 捏紧了手,才发现手心早已汗湿一片。
戚展白却只是冷声一嗤, 从怀里抽出巾帕仔细擦拭自己的手,眉心深蹙,嫌脏似的,转身去查看沈黛的状况,眼里没了方才的肃杀。
鬼门关走过一遭, 小姑娘着实吓得不轻。这会子粉嫩的唇瓣还白得厉害,单薄的肩膀不停轻颤,好似冬日里落了翅的蝶。
戚展白的心也跟着抽搐拧紧, 宽瘦的手掌覆上她面颊, “昭昭?可还无碍?”
语气尽量平和, 怕再吓着她一般,自己的手却控制不住颤抖,如风烛残年。
沈黛本能地闭上眼,在他温柔的安抚下, 惊跳不已的心渐渐落回原处,轻轻蹭了蹭他手心,展颜微笑道:“我无碍的。”
戚展白仍旧不相信,兀自拉起她的手,将人仔仔细细上下查看。那厢宇文涟已气得黑了脸,五指扣着桌角,几乎快把上头的浮雕给掰下来,戚展白依旧无动于衷。
亲自确认完沈黛无恙,他才松了口气,转身看向宇文涟,面容一瞬结满寒霜,“贵为活佛,却尸位素餐,视人命为草芥,本王为何不能出手?”
“你放肆!”
宇文涟横眉竖目,怒而拍桌,手底带起的劲风引得桌角的牛油蜡烛一阵摇晃闪烁。光线投映在他紧绷的眉眼,半明半昧,透着一股压抑的阴沉感。
沈黛瞧着,心底无端生出一种感觉——他其实,并不是在为达玛被侮辱而生气。
屋内气氛凝滞,宛如一潭幽深的水渠。檐角有夜露点滴不绝,倒影浮在天青色的月影里,落进窗内,便似渠底沉默横亘的巨石。
良久,宇文涟扯了下嘴角,狞笑道:“戚展白,你真当你这个湘东王,到了我西凉境内,也能肆意妄为?”说话间,手已高高抬起,“来人!”
一声令下,原本鸦雀无声的庙宇瞬时响起一片铿锵脚步声。无数被坚执锐的西凉士兵把寺庙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剑光冰冷而锋利,反射着油灯的光,像是毒/蛇的眼,青白里泛着赤。
沈黛望着窗外那些宛如天降的奇兵,惊愕不已。
没想到这宇文涟还留了后手。大约他也料到,自己逼王容与喝药不会如想象中那般顺利,所以才在周围早早埋伏好自己的人,有备无患。
西凉人管他叫狐狸,还真叫对了。
戚展白身份自是尊贵,倘若还在大邺,对上这些自然是不虚的。但这里毕竟是西凉,瓜田李下,他不好到哪儿都大摇大摆地领着自己的人,尤其是晚上,在这西凉的圣地大藏寺。
这哑巴亏,他们可吃大发了!
宇文涟两手抄在背后,冷笑连连,一副大仇得报的模样,“戚展白,你也有今天。”
“众将士听好,戚展白对达玛不敬,速速给本王拿下!”
“我看谁敢!”
剑拔弩张之际,人群最外围传来一声高呵。
士兵们自中间向左右两边分开,打帘似的让出一条道。宇文均阴沉着连,自夜色深处佯佯走来,宽袖在背后摇得山响。
宇文涟见是他,眉心微微拢起一层雾霭,很快便化作淡淡的讥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