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娶昭昭为妻。”
那日,他憋了大半天,就憋出这么一句话。
眼里的光,和身上那股子认真执拗的劲儿,是她这个姑祖母从没见过的。就好像她不答应,他就要上人姑娘家里头抢人似的。
其实也难怪。
这孩子,打小脾气就硬,什么事都闷在心里头自己扛。这些年,他无论在外头吃了多大的苦,受了多大的罪,都从没在她跟前抱怨过一句,更别说提什么要求。
这么多年过去了,也就这一回,他放下所有骄傲,求了她。
为了这个小丫头。
原先,她还不怎么放心,倒不是不愿让昭昭进戚家的门,只是不确定她到底肯不肯。可现在,她心里是真真有数了,又如何能忍心不去成全?
阂眸定了定心神,太后转而望向元韶容,眼底的温和悉数隐匿不见,那算不上笑的笑容里,有耐人寻味的深意。
“淑妃方才有句话,说到哀家心坎上去了。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就该做什么样的事,不该掣肘的事,就把手老老实实收回自己口袋,莫要宵想那些有的没的,得不到,还徒增烦恼。”
“这盒梅子,就算是哀家送给淑妃,还有你领来的那些姑娘的见面礼,拿回去好生消受吧。”
宫人得了她眼色,颔首捧上那珐琅盒子。
绛紫色酸梅挤挤挨挨窝在里头,满满当当一整盒,光看着牙就已经酸倒一大片。
元韶容下意识咽了咽唾沫,腔子里宛如有一百只爪子在同时抓挠着。
沈黛拿大赏,她就只得一盒酸梅子,还得跟别人分。这么多人,最后能给她剩一个核,就算不错了!
可有什么办法呢?太后说梅子甜,谁敢说不甜?太后要赏梅子,谁敢不收?
暗恨半天,元韶容勉强扯起个算是笑的弧度,接下一盒酸梅,嫌恶地垂瞪了一眼,屈膝囫囵行了个礼,“臣妾......谢、谢太后赏赐。”
一句话几乎是咬着槽牙,从腹喉深处搓磨出来的。
太后明白这里头裹藏着的不甘,漠然一哂,抚着引枕上的百鸟朝凤纹,幽幽道:“淑妃协理六宫,就是这么立的规矩?从哀家这里得了赏,随便一句话,就轻描淡写地就谢完了?”
这是要让她跪下谢恩?
元韶容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
倘若换做平日倒也没什么,她一个妃子给太后磕头,天经地义。可现在不一样,沈黛还在云头榻上坐着呢!
这要是跪了,岂不是也给沈黛磕头谢恩了?这、这这......如何使得?
元韶容大气快续不上来,撇开眼,不咸不淡地道了句:“臣妾惶恐。”就抿紧唇,妄图蒙混过去。
原本红润丰盈的一双唇瓣,被她抿到发了白,许是因为不甘,还隐隐有些发抖,像是漏风的窗户纸,随时都会摧枯拉朽般崩坏。可即便如此,她还是不肯松口。
可太后是什么人?
这么多年大风大浪都挺过来了,什么样的人没见识过?什么样的人没收拾过?
当初先帝幼年践阼,手上的权力一直被内阁里的几位辅政大臣瓜分着,到成年都未能尽数收回来。若不是她登上后位,以雷霆手段打破僵局,大邺现在还不知要跟谁姓。就算而今她老了,身子也败了,那也轮不到一个小小的妃子,戳在她眼窝里膈应她!
当下,太后也不多废话,端起茶盏,轻轻吹着茶面上的浮沫,眼神轻飘飘往边上一睇。
旁边的内侍等这命令早等得不耐烦,当下便哈了个腰,迫不及待上前,照着元韶容的膝盖窝就是一脚。力道之大,依稀能听见骨头摩擦着骨头,发出的细微“咯吱”声。
正应和上太后扣上茶盖、精瓷磕碰出的脆生生的响动。
当真是一点都没跟她客气。
“娘娘是主子,要体面,奴才也不想为难娘娘,撕破脸,大家都不好看,也请娘娘体谅一下奴才的难处。”
元韶容不服气,扭着身子要起来,膝盖才和地面分开些,又被内侍摁住后颈压回地上,“砰”地一声,骨头几乎磕碎。元韶容咬着牙,险些疼晕过去,几次挣扎下来,双腿都快不是她的,这才认了怂,不情不愿地说了句:“臣、臣妾谢恩......”
声音细如蚊呐,太后抚着手上的金累丝甲套,没听见。
元韶容一咬牙,扩开嗓门,“臣妾谢恩。”
太后吊了下眉,听见了,没搭理。
“臣妾谢恩。”
......
统共四个字,元韶容不知道自己重复了多少遍,嗓子都快冒烟,气息袅若游丝。
偌大的暖阁,十多双眼,她堂堂一个淑妃,就这么狼狈地蜷缩在地上,跟只过街老鼠一样。
满头珠翠宝钏都因刚才那一摔,“噼里啪啦”散落在了地上。青丝凌乱地半松半泄下来,光洁的前额抵在冰冷的地面上,大夏天里,那寒意能扎进人心底深处去。
方才是不愿意跪,现在倒是不愿意起来了,恨不得缩成球,当场刨个坑,把自己给埋了了事。
想她凭借儿子都风光了小半辈子,皇后见了她,都不能把她怎么样,现如今却在一个小丫头片子身上栽了跟头,连太后宫里的一个小小内侍都敢在她面前耀武扬威了......
她以后还如何在后宫立威!
元韶容贝齿紧咬,狠狠剜了沈黛一眼,就算自己暂时落魄了,也要给她一个威慑。
可沈黛压根没工夫搭理她。
云头榻上,她被众人围簇着,坐在一片光澜里。宫人帮她打扇子,扇底香风缓送。她刘海轻薄而柔软地覆在额上,时而随风撩起几缕,露出两道弯弯的柳叶细眉。
太后递给她一盏新砌好的茶,并一碟御膳房新制的茶点。临安新进贡来的上等明前绿,全是最嫩的茶叶尖儿。沸水一煮,隔老远就能闻见里头怡人的清香。
沈黛馨馨地笑起来,甜甜道了声:“谢谢皇祖母。”尝了颗菓子,接过茶盏,托在纤白的掌心里细细品着,时不时转头,同太后交换吃茶的心得。
剪影映在窗格纸上,衬着案头的白玉兰,端端是一幅上等的仕女画,国手丹青难描之姿。
一拳打在棉花上,元韶容简直要气吐血。
十根尖尖指甲扣进地砖缝里,指尖因过于用力而发白,手背随之迸起几道青筋,宛如皮下蜿蜒游走的细小毒/蛇,不仅没死心,还因着仇恨的滋养,“嘶嘶”吐出了毒/信。
苦尽甘来的人,最害怕的就是从蜜罐子里,重新跌回到原先挣扎过的苦潭中。她一向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尤其是从苦日子里熬出头之后,患得患失,眼里就更是容不得半点沙子。
今日之事已经闹到这步田地,若是就这么草草收场,不仅自己以后在沈黛面前、在六宫嫔妃面前都抬不起头,连带着苏元良也要跟着遭殃。
更何况......
她脑海里兀地浮现出一抹朦胧的身影——
素白的一身衣裳,不染纤尘,宛如瑶池仙境吹落的一片雪。脸上盈盈笑着,美皙如玉,顾盼烨然,满城的花都开了,可出口的话却是:
“不成功,便成仁。”
俊容笼在飘渺的月光下,有种遥远而阴狠的味道。语调森寒,如从天外而来,却又似割喉的纤细弦丝,顺着她周身每个毛孔钻进去,让她在大夏天里硬生生惊冻出一身细密的鸡皮疙瘩。
窗外蝉鸣如浪,一阵紧似一阵,也仿佛有了催命之兆。
这事,她从来就没有回头的余地。
元韶容用力闭上双眼,齿尖死死咬住下唇,几乎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方才勉强将那人的身影从自己脑海里打散出去。急急喘息了几口大气,她终于克制住周身细微的颤抖。
后背却早已冷汗涔涔,单薄的夏衫湿了大片。
沈黛瞧见了,眉心微微拧起一个小疙瘩,放下茶盏试探问:“淑妃娘娘可是哪里不适?”
元韶容淡然一笑,“能有什么不适?多半是到岁数了,身子吃不消。”站起身,若无其事地拍了拍膝头的灰,掖着手道,“太后教训得是,臣妾仔细想过了,自己刚刚说的话确实不妥。明明是臣妾拜托沈姑娘帮忙掌眼,怎能扭过头又去埋怨人家?打嘴打嘴!”
她一行说着,一行还真佯装着,往自己嘴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下。
算是把刚才的尴尬揭过去了。
“不过这话又说回来......”元韶容就着角落的一面落地铜镜,梳理头顶散乱的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