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朔十八年七月初,对于漠北来说正是暑气渐消天气转凉的时候,城门楼上不时拂过的轻风最是能让将士们放松警惕。也就是在这么一个淡淡无奇的夜晚,南戎王伊罗不知是发什么疯,突然亲率数支精锐玄甲兵跳过山岗从四面八方将这座城池围了个水泄不通,连只蚊蝇都飞不进去。
更为蹊跷的是,萧岑事先并未听到任何风声。派遣出去的各路斥候,莫非都一齐死了不成?
毫无办法,他就只得强按下心中疑虑披挂上阵,并将才睡下不久的儿郎们纷纷闹起来匆忙应战。
他本以为此战又会如同往日一样,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偷袭。却不曾想过,当自己领人悄然登上城门之时,看到的竟是漫山遍野乌压压的一片。
萧岑入目所及,全都是一身硬甲手持牌盾,半面罩顶的南戎勇士。而在远处山岗最高处,赫然挺立着他们的王,伊罗。
“翰臣,怎么回事?今日这么大的阵仗,为何城内却风平浪静?把齐轩给本将军叫上来!”
“将军,齐轩死了。”
“你说什么?!果然。”萧岑的眸色渐渐幽深,他抬手抓了一把箭在手中,慢慢引弓正准备射下那个肩披羽衣的伟岸男子。可就在这时,伊罗汗王仿佛觉出了什么,竟把头扭过来朝他们藏身的方向露出一个怪异且嚣张的笑容,紧接着也下令放箭,恰恰就将萧岑那几支发出去的羽箭中途截了下来。
先机已失。
他们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应战。于是这一夜的漠北再次火光冲天尸横遍野。数万面容瘦削坚毅的儿郎们从暮色四合拼杀到天泛微白,勇猛无比,甚至还喊着一块儿琢磨出来的口号为彼此打气助威。
而他们的主帅萧岑,更是多次身先士卒直入敌阵,挥舞着手中利器将眼所能及的马踝及首级悉数砍下,只留下满地狼藉和数道蜿蜒的血痕。
最后竟是仅仅凭着一人一马一刀,便将南戎原先的部署搅得乱七八糟,并重伤其锐气。
萧岑本人也不知道受了多少伤,似乎是右肩、后背、脸上都有被长矛碰到,不过好在只是些皮外伤,并不可怖,就将他衬得更加像个浴血而来的修罗罢了。
在整个过程中,刘翰臣作为得力副将策马紧紧跟随左右,为他挡去了不少明里暗里的袭击,也是破相淌了不少血。萧岑好不容易寻了个空档回身拍拍他的肩膀正要说些感激的话,却是余光无意中瞥见其怀中的一闪而过的冷光,心里不禁升起了几分疑虑。
但还不得他再近些看清,就又不得不离开投入新的一轮厮杀中,由此也就错过了翰臣阴沉的面色及眸底似有似无的杀意。那被墨色披风掩盖下的物什,赫然就是一柄开了刃的短刀。
刘翰臣最终还是没有寻着良机下手,因为每次他想将事先藏好的刀抽出来,就势必会有十余人冲过来。南戎人今日大约是想将他们“闷”死在这原野上,竟是怎么杀也杀不尽。
这好不容易见到了一丝将要险胜的曙光,却又被远处成片压过来的“黑云”无情打散。
“大将军!大将军!让弟兄们先撤吧?!照这架势,蛮子们是要生生把我们围剿而死啊!!!依末将看,还是......呼!还是留存兵力再做长足打算。”
“是啊大将军!赵将军说得有理!”搭话的这位汉子抬手撸了一把血汗,露出原本清秀稍显稚气的面容,看得萧岑眼眶微热,“回去吧!只要弟兄们还聚在一处,便不怕赶不走他们!哪怕贼子们真要将我们困死在城内也无妨!咱的粮草还能、还能支撑一阵!再不济,等过秋了......”
可惜的是那小将还未来得及将话“嚷嚷”完,就被人冲上来自肩颈往腰部狠狠地划拉了一刀,立时毙命。
那人从铁鞍上仰面跌落的时候,依然将一对眸子瞪得大大的,对着萧岑,似乎完全想不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匆匆结束不过廿载的性命。
“......将、将军,退吧。”
“全军听令,撤退。”萧岑根本不想结束,因为经过自己的煞费苦心层层深入,南戎王伊罗已近在咫尺,伸手可得。
只要自己能一举斩杀此人,对方群龙无首必然作鸟兽散。若这事发生在去岁,萧岑或许会犹疑不定,迟迟发不成军令,可现在却已能迅速给出对己方最有利的抉择。
“走!!!”
“少将军小心!啊!!!”
“刘、刘副将?”
“......”萧岑才策马前行了一段极短的距离,就在众人万分惊骇的目光中接住翰臣逐渐倾倒过来的身躯,整个人呆若木鸡,完全不知作何反应。
“将......军,对不起......还有,小心杜......”
“刘副将!刘副将!!!大将军!时间不多了快走罢!那帮混蛋又要杀过来了!!!”就这么见着同袍接二连三死在自己跟前,众将心中不可谓不触动,但眼下可并非伤怀的时候。由是一帮人将萧岑便生拉硬拽地簇拥着进了城。
而自翰臣怀中抖落出的那柄短刀,就这么被杂乱无章的马蹄深深拍进紫泥里,再无人发现。
第二十六章 逼反
“大将军,刘副将及其他弟兄的尸首,均已被属下冒死带回,您还要......再看他们最后一眼吗?”
“不必了,早日使他们入土为安罢。等等!替本将军敬......三碗酒。”说这话时,萧岑姿态随意地半躺在台阶上,以手掩面看不清表情,但却能感受出他身上散发出的颓唐气息。
他根本不敢这时去见那些或许已经面目全非、伤口入骨皮肉翻卷的尸体,因为担心会当着部属的面痛哭失声,也会令好不容易聚起来的斗志烟消云散。
况这段时日血雨腥风已成常态,每一刻每柱香都会有人突然死在跟前,虽说不想承认......但萧岑仍是可耻地察觉到自己的心坚硬、或者说麻木了许多。
“南蛮子果真将营结在随山,势要将我们活活困死在这座城里。眼下,漠北可算是前有豺狼后有虎豹了。你这大将军还不去思索该如何领着儿郎们顺利突围,倒有时间躲在此处伤春悲秋,如何对得起......算了。”
萧岑原先觉得,若是将杜将军未竟之语补全的话,那大概是“如何对得起祖父的在天之灵”,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忍不住抬眸深深凝视那张被北境严霜折腾得稍显老态的脸,脑中似有几根细弦“倏”的一下就崩断了。
为何翰臣临死前不仅说了声“对不住”,还要叫他“小心杜某”?对不住何事?杜某又是何人?萧岑心念微转,很容易想到如今漠北军中,姓“杜”且有资格参与军策商议的将军,可只有跟前这一位。
而这看似过来劝说自己振作起来杜将军,却字字句句都夹枪带棒,言语中根本离不开挖苦。如此坦然的样子,倒不太像是会在身后耍什么把戏的人。
无论怎样,萧岑总归是对他多留了心眼。
昨夜那昏天黑地的一战过后,漠北军元气大伤折损过万,莫说寻常士卒了,便连不少得力领将都是死的死,伤的伤,几乎将萧岑的羽翼砍了大半。
这般惨痛的代价,使得他终于意识到,若继续率领儿郎们窝在这弹丸之地与南戎蛮子们继续耗下去,非但看不到出路,反而会亲手将祖父留给自己的基业一步步瓦解。
南戎人是杀不尽的,更何况现今伊罗也不知是发什么疯,竟是孤注一掷,试图举全族之力将他们悉数歼灭。
那么,自己与数万漠北儿郎究竟该何去何从呢?死守城池明知不会有救援,还是......趁着夜色突围,另谋出路?
萧岑的意志竟然有一瞬间的动摇,但下一刻又被自己强拉了回来。他暗想,绝对不行,伊罗其人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若自己为了留存实力都领着漠北军连夜出逃了,那他们没了阻碍势必会挥师西下。
到那时不止北境一域,整个中原地区都要饱受战火的侵蚀,东阳、荆河及才从无数个火坑中被解救出来的西川百姓们,都要一块儿被推进另外的泥潭,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山河破碎,生灵涂炭。
这般令人心伤的场景,是一个有点良知的人,都不愿意看到的。
因此......为了千千万万双渴求生机的眸子,也为了祖父生前未了之愿,萧岑决心必须留下来死守漠北,务必要令伊罗寻不出任何侵入中原的良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