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仰晴就捻了块芙蓉花,就着茶吃了。
“师姐,其实我会有点好奇。为何此处会有曲罐茶。”席墨抿一口茶,眼睫扑扇,“原来合黎特色,南方茶馆也能备得如此周全吗?”
“……这茶馆过去便归席氏所有。”崔仰晴冷然道,“虽已易主,掌柜为席家之友,仍保有老单,未改旧饰。”
席墨整个人都愣了,半晌才回过味来,“师姐,你所言的席家……”
崔仰晴顿了一顿,“先慈祖上是为合黎席氏。”
席墨:啊?
席氏并不在九州二十八家之内,只勉强算得雍州一方豪族。正是起于星宿之野的世家不屑结交之辈。
而今,席墨亲耳听见,崔仰晴概与自己系出同族。
不由怔了一怔,觉得自己在弱水畔玩耍的年岁里,除了爹娘以外,并没有见过其他亲族。
“先慈闺名容烟。这阁子便是外祖为伊所造,亦是椿萱定情之处。”崔仰晴道,“一炉罐为伊旧时所爱。素若无事,总会携我同来,起炉烹茶,闲坐至夕食。”
“而今扬州再无席氏之地。除你之外,我亦未见过席姓之人。”崔仰晴忽将目光转了回来,清泠泠看着他,“先慈在时,对雍州之事少有提及。我只知外祖携家眷同来扬州,白手起家置地。我上宗谱不久后,佢家不幸遇难,下落不明。先慈为家中独女,并无兄弟,茶馆转予外祖旧友经营,至此未再收回。”
席墨一怔,居然下意识道,“这落难时间如此蹊跷,真不是有所针对?”
崔仰晴漠然道,“其时我年岁尚小,不得而知。不过仅凭猜测,却是有可能。”她道,“否则,这茶也不该撤了的。”
席墨颔首,“师姐这趟回来,要同他们算账么?”
“不急于一时。”崔仰晴道,“星符之事为首。”
“好,我明白啦。”席墨笑不露齿,“回派之前,顺手一网打尽。”
崔仰晴点点头。
“除了冬月,我都可以帮上忙。”席墨虎牙微张,“什么样的毒,小玉都能找来的。它是行家。不过要教人说实话,最有用的还是它嘴里的迷花。”
崔仰晴又点点头。
宁连丞已将碟中果子各尝一味,此刻总算忍不住道,“……你们,究竟怎么回事?”
“我倒要问你怎么回事。”崔仰晴神情倏而肃穆,“宁绍,你是不是又偷吃石头了。”
陡然被她这么一叫大名,宁连丞脸都白了,“师姐,你……”
“这么害怕回家吗?”崔仰晴道,“宁家何处亏待你,我们自会帮你解决。”
席墨颔首微笑,暗想要不要趁机把自己的事儿一并说了。虽然不知道怎么谈着就到了这个如火如荼的局面,甚至有些听不懂旁边两个在说什么,但今夜确实有了出乎意料的收获。
如果自己同崔仰晴真有这么一层关系,或许接下来的事情,要比他想象的好办很多。
宁连丞握着茶杯喝了一口,勉强镇定下来,“自家的事情,我自会好好处理。不必劳师姐……”
崔仰晴微微蹙眉,“崔家虽是如此,你若有事,阿爸必然不会袖手旁观。”
宁连丞略有迷茫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崔仰晴也怔了一怔,“你说什么?”
席墨打从认识这两个,就没见过他们这般神色,只觉今日大家都如晃了魂般,言语举止不与常日相同。
他将两人溜了一眼,忽而灵机一闪,“师兄,莫非你的母家也是……?”
宁连丞的脸又白了一度,犹豫一下,却道,“抱歉,我实不知家母姓氏,莫非也是席氏……”
“打住。”崔仰晴干脆利落道,“令堂乃是崔氏长女。”
阁内一时鸦默雀静,落针可闻。
就听有人将那半敞的阁门敲了敲,立在屏风外头低声道,“抱歉扰了诸位雅兴。小馆就要打烊,三位要不要同其他客人一并去芙蓉台看看?今夜雪下得大,望娘子一会儿就要登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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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连丞:……想吃石头 ?.?
席墨(小声):师兄,这里有大块的,两块够吗?『ω′ *)
宁连丞:够了,谢谢师弟,师弟真好 〃ω〃
崔仰晴:ò - óˇ
第62章 海内存知己
三人出了茶馆,果觉这夜雪愈重了些。
眼前星流如川,人手皆一支麒麟提灯,与风雪同往扬子江畔涌去。
满耳喧嚣不止,席墨却道身后门闩一响,堂内两个声音渐行渐远。
“哎哎,是不是已经开阁了?”
“嗐,一群人紧着看串儿跳舞,也是不怕遭咒的。”
“乱闹,你听她亲口认了?”
“……戆头才亲口认呢!”
九州之上,人妖之裔又被称作串生子,算是一种蔑称。
因两族混血,历来不为情理所接受。
魔宗便是混血最好的去处。但并非所有混血都能得到照顾。像是使不出妖力,空有一副外表的,也很难在宗中谋得一份好差事。
故妖力低微者,常隐去身份与人混居,一旦出现明显的妖化特征,亦为人族不齿。
曹先生正是个混血。
彼时,悉都医馆在弱水一带极有声望,馆主曹氏也很受人敬重。而席墨随同曹馆主迁往他终南山麓的故居之后,两人的日子却不是那么好过了。
就算是个妙手仁心的医者,村中人对他还是惧怕多过爱戴,质疑多过信任。虽是慈眉善目,在那么个将近与世隔绝的小村子里,却是连小孩子听了也要绕道的人物。
席墨那时刚逃出祁连山,着实被妖修吓得不轻。又听着外头传得玄乎,就惴惴不安地问了。
曹先生却是爽快承认。
席墨就莫名定了心。
因着在曹先生手下做事,又是细皮嫩肉生得格外好看,他便常被骂作小妖怪,白挨了不少欺辱。
虽然最后他都一一还了回去,但如今想来还是啼笑皆非。
村子里的小孩儿总找医馆麻烦,则必然少不了那些大人的怂恿授意。他们白受着曹先生的好,暗地里却要如此耍赖,也就怪不得自己在药中做手脚。
又怕牵扯到曹先生,只能偷着行事。作贼一般,总好过叫老好人无故受欺。
席墨现在想想,总觉得这笔账也要算在魔宗头上。
倘使禹灵多加管束,人妖两族总不至于到了这般境地,甚是比重华在世时闹得还凶。
那时的混血处境虽难,但总归比现在好过许多,也不会被无故打作妖怪同流,令人避若蛇蝎,视如猛兽。
看着身遭人潮愈汹,席墨略有迟疑道,“我们……也要去么?”
“去吧。”宁连丞瞧着还有些呆呆的,桃花眼里沁着层雾水,“……去哪里?”
崔仰晴看了他们一眼,恝然前行,“去芙蓉台。”
“师姐。”宁连丞似被她目光所醒,终于回过神来,这便阻道,“我们没有要去的意思。”
“你们不去,我也要去。”崔仰晴只道,“我的琵琶,师从鹃娘。她既出来了,我当去捧场。”
坊间有伎子,名望鹃,善琵琶舞。
着雪屐,笼月纱,风姿绝俗。
紫檀流音,素袖招展。遮震泽风雨,掩延陵春尘。
一曲《苏幕遮》独有佳韵。悱恻难言,恩怨缠绵,唯有大雪之日得见。
而这一日,雪落满瞰江山边那株红豆树,她才会登台献舞。
不似寻常坊内人,倒如蓬莱旧稀客。
又传为人妖混血,所以十余年过去,仍如二八少女不见丝毫衰态。
有了这一重说法,纵她如何姿容独绝,世家大族也要敬而远之。
席墨远远听着那琵琶声,并不作何感想。
他们三人去得晚了,芙蓉台百步之内已无立足之地。此刻就很是随意地歇在台子对面的阁顶上,正是视线绝佳之处。
崔仰晴盘膝而坐,认真观舞。
宁连丞双手交叠,支颌沉思,半晌才对一边神游天外的席墨悄声道,“师弟,我忽然想起一事…”
“你要去哪里。”崔仰晴头也不回。
“…星楼。”宁连丞恂恂一笑。
“今夜席墨在,我不收拾你。待着吧。”崔仰晴音容淡漠。
席墨:?!
宁连丞无奈道,“师姐,不是。”他顿了顿,“今夜延陵城内人群涌聚,我担心魔宗趁机起事。城中一人,楼中一人,比较稳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