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墨颔首,“先生无牵无挂,活得自在,未免羡煞旁人了。”
倒是给卜算子听得愣了一愣,“看不出小兄弟这般年纪,竟怀着虚谷涉川的气度。”
就又与席墨说道一番。边滋溜那碗底的竹蔗水,边同他讲了有艘龙船要招揽伙夫之事。道是那老板娘前阵子算得一副凶险卦象,再拜三日龙王便要重换一批人下海。如今区区一个散席都给哄抬到一袋金谷子的价位,若不想费那个冤枉钱又受得住使唤,自可前去应招。
席墨称谢,暂且记在心上。却未料几日后当真就上了那船。只不想纵然重征了伙夫,停云号也没脱出那个凶险的下场。
念及此处,不由微微凝神,看得董易嗤笑出声,“怎么还惦念上了?那卦辞当真有那么神奇?”
席墨笑了笑,“为我行卜的先生很是有趣,现在想起不免诸多回味。”
都给董易说怔了。半晌才干咳两声,“得,我也不与你闹了,只那件事你考虑得如何?”
席墨就执了壶柄来放在陶土炉子上,“二哥怎么不同余师兄好了?”
董易理理襟子,坐得端正了些,“自然是被咱们大师兄无人能挡的气魄折服,现在想转投宁家旗下了。”
席墨又将炉火捅旺,“大师兄素来不喜结派之事,二哥也该尝过闭门羹了。”
董易便凑上去煽风点火,“可是他对你挺好的。小席兄弟,我要收利息了。你们游山玩水、闲谈打坐的时候,都带带我呗。我沉迷于大师兄的风采无法自拔了,想时刻追随大师兄的脚步。”
席墨前时从龙冢带回来的龙瞳,基本都入了千秋剑炉,仅剩的两粒就怀揣着不明心思,暗搓搓地藏在了囊底;而那几颗鲛珠,则皆数当作拜师礼奉给了掌门,哄得老头子乐了半宿,差点把整个落英谷划到他名下。
故而算下来,这番竟是什么也没给董易留的。
现在人要利滚利了,席墨觉得无可厚非。
但他自省了一下对江潭的感情,这时候看董易的眼神儿就不对了。
董易那吊梢狐狸眼多尖呢,这就“啧”了一声,“干嘛啊,我说的可是兄弟情谊,你别用看断袖的目光看我啊?”
“……二哥。”席墨说,“倘使你真的是断袖,我也不会觉得怎么样的。”
“谢谢嘞!”董易摇摇扇子,忽觉不对,“不是,你这话我听着奇怪,怎么我就成断袖了?还真的假的。”
“…是了,无论真假。”席墨鬼使神差道,“断袖…又如何呢?”
董易干笑一声,“断袖自然不会如何。别人于此说道,不过是少见多怪罢了。倘使不想听,便不去听。人生在世不称意,自己个儿乐得逍遥便是极好。”
“二哥所言甚是。”席墨若有所思。
“怎么,你断袖啦?”董易颈子一斜,“嗨呀,世道不易,好容易有了喜欢的人,管他男女,上就好了。”
“小归藏!你又瞎说八说了!”许占芸一掀帘子,几是跳了出来,“师姐我听不下去了,小席子也别听他扯掰,小小年纪乱断什么袖啊?!”
话音未落,又一道雷声夹着雪亮的电花儿劈了下来,不甚消停地闪了片刻后,外头那雹子渐渐弱了,又被淅沥之声吞没。
他们隐隐听见彼岸传来幽渺的钟声。
霜降之日,九钟长鸣。
一派冥然中,确有一缕诡艳之色透过雨幕映出模糊潮痕。
董易距小帘最近,当先折身遥望天穹,缓而敛目,唇角微蹙,摇扇的手渐然而止。
第53章 道不同亦相为谋
席墨十五岁将至的那个秋夜,一颗赤星高悬于北天。
色若天开见血,意属不祥之兆。
彼时,他得了杜边准许回派。临行前却被董易一把赖上,“哎哎哎,小席兄弟怎么能自个儿回去呢?说好了要一起的呀。”
真的是。
席墨微微一笑抽出千秋剑来,“二哥此言差矣,说好了跟随大师兄呢?”
董易摆摆手,“你们关系那么好,跟你就是跟他,没差。”
席墨垂眉莞尔,“也没有那么好。”
董易不干了,“得了吧,咱大师兄从不稀罕别人去他竹院的,怎么独独就请上你了?”
席墨似有所忆,“那是我刚搬到主峰,院子还没收拾出来,掌门要我暂时住在那里的。”
“……哦?”董易挠挠眉毛,“可那也得人家同意才是啊。要我没地儿住了,大师兄愿意同我一起吗?”
席墨将剑往空中一丢,“二哥,你这话不太对劲儿啊。”
董易嘿然一笑,“可不对劲儿,很多人都说你们闲话呢。”
席墨:?
董易摸出扇子,不慌不忙摇了起来,“自从那阵子你和大师兄一道进出,就有人猜你们是断袖。”
席墨:???
董易点了点头,“不过这个新成立的金珠党声势不大,被老牌金玉党压下去了。”
席墨:……谁是珠啊?!
董易又给他扇风,“说到这里,我发现了一个问题……你不想把我弄过去,是不是真和大师兄断袖怕让人发现啊?”
席墨微笑,“二哥,激将法没用的,不行就是不行。还有,华言风语不可取。”
“说得好!”董易抚掌,“那我更不能信你,除非我亲眼看见你没断袖。”
席墨颔首,“二哥随意。”
董易就“啧”了一声。
席墨冲晾在一旁无语半晌的杜边行了一礼,“这些日多谢长老照拂,弟子暂且别过,不日再会。”又对董易道,“二哥的意思,我会记得转达给大师兄。”
董易一把扯住就要纵身上剑的席墨,“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席墨:……
“兜兜转转,不如做你的跟班好了。”董易眼神清澈,“嗨,想清楚了一了百了美滋滋。”说着就道,“席老大!”
席墨怔了,这人怎么什么话都张口就来的?
看样子是对翻脸如翻书这一技艺异常熟练了。
董易手脚麻利,扔出一柄剑便站了上去,“走吧老大,我们回派了!”
席墨一时语塞,“二哥你…”
董易满目肃然,“如果老大你一定要这么叫我,也不是不可以。”
杜边终于看不下去了,“董归藏,你信点不够,明年春天才能走。”
“长老,我们老大保我一起的。”董易没脸没皮道,“我记得信点可以转移吧。”
席墨明白了,合着整这么一出,这人就是压根不想在风涯岛待了。
于是对着杜边抱歉一笑,“长老,董师兄少了的信点,都从我那里扣吧。”他一双大眼真挚又纯恳,看着就像落入圈套还冲着老狼咩咩叫的小白羊。
杜边瞪了董易一眼,又看了看席墨,怎么都没法对着这张脸说重话,只能梗道,“也行,你们随意吧。”
两人拜别闷闷不乐的杜边,一起御剑往经济峰飞去。甫一离岸便看见不少柏舟沿岛巡游,许占芸正立在其中一艘的舢头冲他们招手,“路上小心啊!”
“许师姐保重。”席墨笑靥怡然,就听一旁董易拢掌高声道,“师姐别忘了我十颗银豆啊!”
“忘不了!”许占芸噗嗤一声乐了。
董易很是满意,转对席墨拱手道,“这次多谢老大出手,我果然没跟错人。”
席墨不动声色,“无事,这便算还清了。”
董易“哈”了一声,“老大什么时候欠我账了?”
席墨浅笑不断,“二哥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两人昼夜兼程,如此这般鬼扯一路,披一身星辉到达梅院时,已是七日之后了。
这一遭确给董易累得够呛,到最后干脆蹭起了席墨的剑,道是自己区区一副中上品根骨,连轴转了五日,灵窍已经锈住不动了。
席墨就将千秋剑催得宽了些,看着董易歪倒在身后睡起大头觉不由想笑,暗想自己也算挣得了几刻清净。
但他也着实累了。将董易放在院子中的那株白梅下,指了指左面的空厢房,自揉着额角进屋歇了。
缓了大半日,两个才接连爬起。稍作整顿后,便一并去往西堂寻觅吃食。未料他们恰赶上了立冬的趟,除却寻常菜肴,堂内又特供有水饺,香饭并两例补冬汤。
席墨打了十二色饺子,每种馅儿都来两样,配一碗鲜浓羊汤,热热地吃开。董易早坐在对面埋头耕耘。他那桶香饭色泽熟艳,伴着焦脆锅巴,就一盏草根汤,舌头都快给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