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时懵了,仰眸看着泉先自渊边探出一双冷冽如冰的眼,与一截割破的手指。
一滴沧蓝的血珠自它指尖滑落渊中,却如一石激起千叠浪。无名之风化血而生,挟波为杵,碾骨为臼,转瞬间搅成一道声势浩大的水龙卷,将席墨紧紧缠裹涡心之中,也彻底撕碎了他周身那层微薄的结界。
席墨给那浪头绕晕了。一片混乱中却是摸到了与照影一并藏在袖中的石佩。
遑论平地而起的龙卷潮,这渊中古龙威压亦如万吨天河挟裹千亿颗陨星朝他心口压来。席墨眼睛给水腌得睁不开,其余五窍皆飙出鲜血。即将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却是拼死碾碎了一枚石佩。
江潭说过,若在龙冢中遇到无法抵抗的灵威时,自可碎佩以挡。
席墨恍惚中觉得自己坠出了水底,满身满面的水珠皆朝上飞去。他面上血水纷散,勉强挑开一双昏花的眼来,看到江潭的影子缓缓出现在身前。
——那之后,漫天星辰向他们坠来。
这逆着星光的面孔遥远又宁谧,远若陇上烟,虚如水中月,触手不及。
席墨倏然垂下泪来,很是难过。
“师父,我是不是要死啦,怎么看见你了。”
凝实躯壳的江潭亦是茫然。他觉出一丝不对,这就道,“席墨。”
席墨听见这声,稍微清醒了一些。他眼睛终于能睁开,视线却因沾着泪水模糊不清。
“师父?真的是你?”
江潭当他是害怕,仍是一句“别哭”。
可是这次,席墨很不听话了。他哭得更凶,眼底泪意汹涌率肆,飞豆子般稀里哗啦皆数擦过江潭飘絮般的鬓角。
江潭永远不能明白他的小徒弟心里有多重的悲伤,所以只
是伸了手去,抚了抚他的头顶,再一挥袖,替他挡下了身后坠下的流金大阵。
席墨心尖一轻,眼睁睁看着江潭在自己尚未合拢的臂弯中化作了一裳霰雪,再如何伸出手去拼命抓握也是徒劳。
顶上不熄的龙瞳一如太古的星辰闪烁。他在这光芒之下,与漫天飞雪,一同坠入深渊。
他听见祁连山脉里彻夜不息的琵琶声。
他嗅见缠金碗底浓郁绵密的裟椤熏香。
他看见通天火焰中燃烧枯萎的石榴花。
令人窒息的风声中,席墨的心脏再也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明明马上就要破开腔子,仍是重锤般往皮肉里砸着。
一下下,都是骨头碎裂的哀嚎。
好痛。
席墨按住剧痛到麻木的心口,唇角宛如一道裂开的伤口,缓缓扯出一丝血肉模糊的笑容。
这一回沉入黑暗之时,终是有人拉住他了。
那个人,是山巅千秋不化的初雪。
是长夜亘古不灭的星光。
他,有光了。
失了那阵法的压迫,席墨又能动弹了。他蹭着几道气流落进渊底,几是毫发无伤。
那袭烟雨色的衫子就盖了他满身。
席墨将自己扒拉出来,捧着那件衣裳,恍惚觉得心脏已经摔碎了。
却是碎成千疮百孔,仍在擂鼓般隆隆跃动。
他心跳得难受,仰了颈子喘息,就看见整片海洋浮在头顶。原这泓渊不知为何竟分作两半,渊中有水,水底成渊。
龙骨皆藏于上半寒潭。落出潭底后,反倒十分干燥。概也是设置了什么阵法,抑或是天然形成这等空水相接的奇景。
泓渊之底,澄然若空,寂然已极,不闻一声,不染一尘。
席墨捻珠四顾,发觉那片纷扬的白雪并没有因渊底的高温彻底消融,反是飞羽一般四散开来,在交绕环游的流风中沉浮不止。
这好歹让他欣慰了一些。
却又怕那雪化了。这就将飘摇不住的雪花仔细收集起来,悉数兜在江潭那衫子里,系好,束在了胸前。
他得时刻看着才好。万不能再弄丢了。
虽然席墨还不是十分确定这团东西究竟是不是江潭,但心里隐隐约约已经有了答案。
他将衫子抖了抖,小声道,“师父。”
那雪并无任何反应。
席墨压不下剧烈如炸的心跳,只得转身去看那渊心所悬之物。
果有一只瑿玉般的龙角静静凝在涡流之眼,铲斗粗细,锄柄短长,几与周遭黑色融为一体。
饶是过了这么久的时间,那龙角温度仍旧非常高,触及的一瞬,就将他的手套烧得一干二净。
席墨以早先备好的火浣布缠在掌间,方将龙角从交旋的风柱间拔了出来,这便觉出空中的气流乱了。
他脚下一软,忙屏息跃起。恰才立足的那处地面已然陷落,烧红的岩浆透过那裂隙徘徊而上,蓄势待发。
这泓渊,居然是一座伏眠海底的死火山!
席墨恍然,正是无数不死的热流自地心而起,如同焚风将那海水生生顶开一截,才能形成这等纤毫不染的无尘之地。
他握着龙角,只觉这不曾现身于记载中的火山就要喷发。烫心的热流自脚底震荡席卷而来,顶上海水受到烈风挟裹,亦如煮沸般翻滚起来。
席墨垂首看了一眼隐在烟雨色里的雪团,稳下心神,将剩余的火浣布头皆数裹在足底,复以屏障之术护住周身。
只这一会儿工夫,渊底已熔作一滩油黑流火。几道风柱卷着熟烫的火星子,蛇一般交缠而去,直将渊中海水蒸作融火的雾汽。
席墨踩着翻涌的火光,九枚灵窍运转到极致,凭空御风,与那烧眼白雾一并扶摇而起。
他与万千岩浆同来,迸裂的皮肉之间,高温的血浆倒溢而出,灼烈似危星,炽热如野火。
一翻上来,席墨远远就见那泉先正立在一五芒阵中,下意识便明白,这死火山正是受它感召活了过来。
当下举起那龙角,卷一身未尽地火,若星坠而下,一力刺穿泉先胸腔,将它钉死在那阵心之中。
泉先似为阵法所困,并无反抗地任他捅了个对穿。
那面纱落了。果是绝美的一张面庞,甚至还有些稚嫩之色。
它如祭品一般躺在阵法中轻微抽搐,却是竭然露出一抹哂笑。
被月光吻过的眼角,流下了几粒月华般剔透的珠子。
席墨拔出龙角,顺手收了鲛珠,这便拆去指间浸透鲜血的布子,拨开它胸前珠珞,双手抵着那腔上破洞,掬出一捧又一捧沧蓝色的血来。直至将空空如也的水囊填满,那泉先已然彻底断气。
这才松了一息,又轻轻嘶了一声。
他的手掌很痛,先前手套被烧穿时就已给舔掉了一层皮。不过如今顾不得这么多了。
放眼而去,方觉尘埃落定后,自己正站在无数龙骨的灰烬上,又见仍有星光未曾因炽烈的岩浆与浓厚的土灰熄灭,便将那些仍在闪耀的龙瞳采了,自觉摘了满把星辰入怀。
他想,倘使江潭能看到,应该会喜欢吧。
席墨坐在一片焦糜的骨灰上,将那烟雨衫子展开,稳住疼得微颤的手,将每一粒雪花好生捧着,小心浸入装有泉先血的袋子。
那血是没有毒的。倘使有毒,他早该死了,所以并不犹豫地给江潭用了。
席墨将袋结束紧,又拨出一个小口。他眼皮倦得打颤儿,被火撩过的皮肉麻痒不堪。又想自己还是心急了。这等情形,本该上岸寻个清净地儿再仔细侍弄的。
可方才这般阵仗,岸上必然有很多人在等着,要看不知谁的好戏。
不止如此,泉先的血一旦离海就会变成无色之泉,或许便再没有用了。
他心头发憷。挣扎片刻,自觉灵窍又要被鬼气侵占。只来得及往口中塞一粒药丸,就累得半伏在灰堆上,余一双眼胶着般盯着怀中水囊。
眼底心里和唇间一般苦涩。
他手臂紧了紧,将下巴尖挨上血袋子,轻轻阖了眼帘。
那串百索子已经化了。他想,也不知如今出不出得去了。
又想,有师父在,总会有法子出去的。
可江潭到底还在不在,他不敢想。
正自昏昏沉沉之际,一只毫无温度的手遮在眼睛上。席墨甚至被冻了个哆嗦。
但他没有动,只乖顺地蜷在那冰雪一般的指尖下,一声不吭,任由鼻尖被熟悉的凛然凉意刮得生疼。
心却若春泉破冰,汩汩而动。
过了片刻,江潭才放下手。
“师父?”
江潭唇色惨白,虚虚披着一层薄衫,整个人朦朦胧胧似在发光,只冲他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