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人听说您来了,很开心。吾没有说明您在这里,他们就聚在温水泊那边玩闹了。”
江潭点点头,执起瓢来嗅了嗅那洼桑酿,只觉浓郁的酒味扑鼻,旋即便要放回去。
“王上放心,这不是酒,饮下必不会醉。”澹台休道,“阿青那时也是这般经不住酒,但她同吾说,这是不可让别人知晓的秘密,若吾同人说了,她便杀了吾。”
江潭晃了晃木瓢,“你与……与她很熟么?”
“吾与阿兰都算是她看着长起来的。”澹台休略略莞尔,“虽然那时她对吾等一视同仁,可吾还是想着,以后若能成为一族之长,便可名正言顺与她合婚了。”
江潭想了想,“你所说的阿兰是……”
“乃是阿青胞弟。”澹台休道,“几乎与吾同时出生。”
稍一止顿,他眼中同那湖波一般漾起了星子,“后来的事您也知道。江铎为逼先王从己所用,使计将阿兰掳走。阿青临危受命,固守西隅,却不得闻至亲归讯。”
“直至九野起印时,阿青方凭吾脉之相悟得先王殂殒。后托吾守好古森,自渡西海而去。那以后,吾便再未见过她了。”
这些事江潭确是闻所未闻,不由暗道,洛兰正是人间界唯一名骞木族人,因是洛司祝养子,故而随同父姓。若他便是这个澹台兰,那么江杉莫名入魔一事,似乎可以窥知因果了。
念及此处,江潭只将那桑酿啜饮一口,发觉唇齿余香间果无半分酒味。
他润过喉,拿起松卷咬下去,正嚼得满嘴焦鲜,又听澹台休道,“吾过祁连时,听见了有趣的传闻。说他们宗主废了蓄奴令,还要妖人两族共生并存。当时吾还想是哪家的主人这般有魄力。后来如此联系,便知那宗主就是吾王无疑了。”
“王上可知,您的选择,与尊王一样。”
这些旧事江潭曾听金凝说过一些。
“嗯。听闻先祖兮并入骞木灵脉是为将其化咒,并以此咒号令群妖不得轻易夺人性命,否则便有入魔之虞。”
“正是。”澹台休钦然道,“上古时期,人属皆称妖奴,性命贱如草芥。尊王风中窥世,望而生恻,故行咒令随雪暴同降。‘害人伤己’之谕自此刻于每一寸灵脉之中,随血辗转,世代传承。”
“而今,您也做出相同的抉择。尊王若有灵望余荫,理当欣而泽世。”
骞木之脉,至生至死,至圣至邪,至善至恶。
可生死人肉白骨,也可化为奇咒降下灾殃。除翻转化咒灵脉,并以此脉之血为引消弭咒患外,无法可解。
当初晏兮降咒,若不是迫于他天生灵威,妖众早该聚而歼之,将他分尸吞食了。
而晏兮亦因此咒受到反噬,可说是非常短命,英年未至便与世长辞,重化作一场风雪席卷而去。
至此往后,不杀人,逐渐衍化为妖族的一种本能。
然初王之遗,妖怨人不知。此等壮举,舍身未成仁。
第114章 往事不要再提
在听澹台休道明绿洲的范围后,江潭放弃了绕行古森的打算,转而起了抄地图的念头。
“王上与阿青真的很像。不独眉眼相类,连琐碎趣好也略无异处。”澹台休在递出那些图卷的时候,很是挚恳道,“这些都是阿青亲笔所绘,也算是物归原主了罢。”
江潭没吭声。翻开那卷《西海图》看了片刻,才道,“我要誊一遍。”
澹台休不明所以,仍备齐了纸笔予他,“吾王,这些日吾去备礼,不会常来打扰。如您有需要,吹响此哨即可唤人前来。”
江潭点点头,接过一枚牡珠般润白的叶哨。
接着便在树屋里窝着,笔耕不辍,誊描了一幅又一幅。
不知为何,他觉得这些图卷就该好好放在古森,而不是随自己同去昆仑。
母妃……也当这般认为吧。
如此数日后,伏案勾图的江潭忽觉周遭的空气无端潮润起来。
他看着一滴松花墨在纸上晕开,如同悬冰融春,即有所感地搁了笔,敛袖往药王处去,恰在那碧潭之畔遇上了澹台休。
“吾王,您也感应到了么。”澹台休莞然行礼,“老祖宗醒梦,一会儿便要开眼了。”
江潭点点头,看着那纯白巨树在将晕的曦光里抖了几抖,幻作一个鹤发红颜的小童来。
“阿休,老翁腿麻了,快来扶一把。”小童盘膝而坐,抚着长髯,仍是没有睡醒的模样。
澹台休早有准备,当即飞身而上,吸足一气,将人抱在怀中,勉强兜回了潭岸。
“此番尚可,未有堕水之患。”小童悠悠道,“然臂力还需增强。何时能直接送入屋门,不必老翁自己行走,才算到家的功夫。”
“老祖宗说笑,您重逾万斤,岂是吾辈可以轻易动摇。”澹台休揉了揉快要坠断的臂膀,“您瞧,谁来了。”
小童那眯缝眼终于挑开了一丝儿光,将江潭瞅了半晌,恍然道,“这就是阿雪了?”
“……正是。”江潭尚未开口,澹台休已替答道,“不愧是老祖宗,这都能看出来。”
“那么……唔,不对,九野印还是未曾消去,效力甚至更强了。”小童慢吞吞道,“阿雪,汝是如何过界的?”
“此时旧印未散,新印将成,尚有月余时间缓冲。界缘虽设山海印相守,妖鬼之辈仍可过界。”江潭略一间顿,遂直言道,“药王足下,我此行是有一事相询。”
“……容后再谈吧。”小童道,“老翁刚醒来,得先吃点东西缓缓神。”
他半身倚倒在澹台休胳臂上,看也不看江潭,“阿休呐,若不是他没有汝高,吾还以为又见到那家伙了呢。”
澹台休想了想,方才道,“老祖宗,这次见您,阿雪特意备了礼物,不知合不合您心意?”
冲着江潭使了眼色的他,绝不会想到一宗之主身上,并不存在一样能拿得出手的宝贝。
江潭一怔,都不要说礼物了,就是常人随身应有的小件他也取不出一样来。
手臂动了动,却是挨到了凉飕飕的硬物。只一晃神,便想起袖管里头现在还沾着两个冰坨子,一则存石佩,一则存香铃。
在冷水泊沐浴的时候,他就将脚上那铃铛摘了。想着随手丢掉似乎不对,直接带着又怕不小心着道,干脆同石佩一般处理,以后再丢回昆仑宫当库存。
但这么给人悄咪咪盯着,江潭只能就地融冰,将那枚湿哒哒的铃铛递了过去。
小童承了香铃,索然无味的面庞登时鲜活起来,瞧着像是一气吞了十头海牛,一下子有了精神。
“果是有备而来。”他甚至坐挺了腰背,“阿雪有心了。这可是汝亲手炼来的灵件?”
“不是。”江潭道,“足下喜欢便好。”
这个他并不在意的小玩意儿,猝然间就迎来了喜上眉梢的欣赏之人。
“不得了。此铃千载难成,其色之独美,可以伴吾入梦,百年不绝。”
澹台休面色奇异,撑了一会儿,只无力道,“老祖宗,不能吃。”
小童将那铃铛拨弄数回,爱不释手,这时正往唇边送,听了此言,又犹豫一番,还是闭着眼张开了嘴巴。
“汝也晓得老翁健忘,放在身上就会弄丢,还不如同骨头搁在一起。安心。”
“可束于腕。”江潭看那铃铛将要落入他口,亦是出言相阻。
话音未落,耳畔即有一道水线切过,带起一缕头发,撞入小童掌中。
江潭便瞅着人手指翻飞,以发为丝,转眼将那铃子串成一链,堪堪系在了腕上。
“唔,这礼物老翁满意得很。”小童转了转手腕,“听听声儿就又有力气了,汝若有事便问吧。”
“据传此界灵源是由药王树种所化。”江潭坦然道,“三界相离后,灵源亦受阻隔,人间界的妖族灵脉逐渐枯萎。不知足下可否予我活种,成就另一条灵源。”
“不可。”小童一脸古怪,“至于为何不可,自然要问你家先祖了。”
“先祖业归沧海,还请足下明示。”江潭从容请教。
小童无言半晌,将那长髯捋得顺顺溜溜,方才道,“阿休啊,挖几坛桑酿,再弄几头肥羊去。老翁饿得受不住了,最好一说完故事就能吃到烫口的签子肉。”
“记得了,吾这就去办。”澹台休行礼告退,余下那小童与江潭相互觑了个来回,才开门见山道,“汝至此处,是前头那些皆不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