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墨的修习,一开始便无人教导。除了先前跟在曹先生手下打杂的经验,让他知道了些农识药理外,如今一切皆由他自己摸索。
这日之后,他少了些焦躁惶惑,每天除了继续读书与照顾自己那园地外,又开始着意锻炼体魄,像是个真正的清虚弟子般,自己给自己布置了早课。
可是他马步扎得不准,每次冲拳的姿势又有些不稳。待仪要峰弟子来此驻扎,上课途中看见他打拳的样子后,私下里便要无情地取笑一番。
席墨听见笑声也不慌,反是收了步子,跟在他们后头上起了课。
仪要峰主修岐黄之术,他们的药草鉴别课往往在后山开授。那授业的苗川长老倒是不在意多一个人,可席墨一个灰麻衣的,混在一群姜白袍中格外显眼,惹得一些弟子颇为不快。尤其是见过他入派事迹的,茶余饭后就忍不住说道起来,说这人也忒不要脸,跟着嬉言顺杆爬,就是想进仙派。本来是个无品根骨的废物,也不知使了什么下三滥的法子,才恳着老伯收了自己。
一时之间,四座皆是嘘声。
又有人道是当初甘度长老不知怎么看上了这人,硬是塞到老伯这儿来,最后两人还闹了个不愉快,近来更是连面都不见了。
此言一出,许多弟子就生气了。因甘度算是仪要峰最受欢迎的长老,怎能为了这么一个废物受委屈!
于是席墨这整个夏天就注定会格外难熬。
不久之后,只要他敢去旁听,仪要峰弟子就能齐心合力朝他丢白眼,丢得苗川也看不下去
了,“那个小朋友,你快快走吧,莫要扰乱大家听课。”
席墨只能走得远远的,再换一段路,绕到柜格松后,听着熏风吹来的只言片语,默不作声地记起了笔记。
实在听不见时,只能悄悄往那松枝子上攀了一截。才刚露了个头,那边早发现他偷听的弟子就几个虎撑叮铃哐啷丢过去,给他松果般砸了下来。
席墨听得铃声清脆,闪过一个却避不开下一个,这就与那笔记摔散了一地。他身上几处吃痛,正勉力支起身子,就见几袭绣着群苍色骞林映月纹的袍摆飘了过来。
为首那人束着云雕玉冠,柳眉雀目,生得很是秀美,笑容却极恶劣。
他俯身将那簿子并散页扫来看了几眼,唇边笑意不减反增,“小赖子,想不到你偷师偷得还很认真嘛!”
说着把手中物什一股脑儿地塞进怀里,“行了,物归原主。前阵子扒着我师尊没脸没皮的事儿一笔勾销。以后长点儿记性,别以为什么人都是你个废物能沾惹的。”
席墨指甲缝儿里皆是污泥,闻言一怔,心里头也似给那泥巴堵了。
只他眼珠一转,却是笑了,“这位仙君所言,我都记下了。只那簿子里并不都是仪要课业,能否发发善心还了我,我保证再不打搅。”
“看看,我说过什么,给支杆子就爬上来了。”旁一名捡拾虎撑的弟子嗤道。
为首这人果跟着乐出声来,“废话还挺多,你有什么资格同我讨价还价?”说罢也不待席墨回答,带头扬长而去。
席墨所有的农方毒方并摘录灵思皆收在那簿子里,决不能这般丢去。他站在树下,眼睁睁看着那群人瞬息间走没了影,才发觉早就放了课,连那苗川长老都不见了。
只是无法,空有两只拳头越捏越紧。
席墨忽然想到了老伯,却实是不知这事该如何同他说起。又想若要给人知道了原委,自己怕是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
他发觉对待挨打这件事,自己冥冥之中果是有些远见的。
因着苗川亲去柴园一番挚言,席墨回去后就被老伯教训一顿,让他活该丢人显眼,再有下回定要提头来见。
席墨滚在泥里,抱着脑袋不说话。他脑壳子里扎了一堆黑王蜂似的,刺痛晕眩,还嗡嗡嗡直响。
他想着会御风术真好啊。一个两个都跑那么快,追也追不上。
苗川也未料到老伯当着面就这么打起来了,唬得忙忙劝阻,却同被呵斥在原地不敢乱动,硬着头皮看他揍完了人。
当夜回去就称了病,道是要众弟子好生休沐几日,上课时间之后再议。
仪要峰弟子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刚才还活蹦乱跳的长老突然就害起病了?
探问被苗川一一挥退后,一群人就自发开启了休沐模式。
纵值仲夏,入夜的后山还是有丝丝凉气绕着后颈。此情此景,怎能轻易放过。
正围坐着夜话蓬莱之时,便闻得草叶窸窣,灵傀游移间传来一道与众不同的呼吸,听着哼哧带喘血沫兼飞,还伴着一步一顿很有分量的踩踏与命悬一线吱呀晃荡的起落。
一干弟子不由相视一圈,又齐齐看向黝黑的山道深处。
第13章 不知则问问就伤
席墨挑着两只大瓮来了,见一众人抱成一团见鬼似的瞪着自己,边拭着血汗边是笑道,“这些日子麻烦各位仙君了。刚从冰窖里取的无逊酒,当作给大家的赔罪礼。”
一番话客客气气,倒是让人无可推拒。况无逊树只生在后山,那花汁浸酿的酒液无比鲜美,兼之近来白天的日头甚猛,这等冰镇佳酿算是来得恰到好处。
领头弟子就收下了。席墨笑了笑,正要走,却被几个弟子叫住,道也别走了,干脆留下一起喝一杯吧。
席墨道,“抱歉,我不饮酒。”
那几个弟子便交换了眼色,强拉着他坐下,硬是舀出一杯来,先要他喝了。
席墨被几双手按着,知道逃不了的,索性大方满饮,一口气见底。众人见状,面面相觑一刻,便拍手叫起好来。
那酒喝着如同果汁儿一般,然极易上头,不一会儿,诸人已是晕晕乎乎,汗如雨下,却是嘻嘻哈哈,赞不绝口。
先前那个骂席墨骂得最凶还夺了他笔记的少年,恰是名酒瘾极重之人。他喝得最多,如今看席墨就愈发满意,最后干脆绕过七零八散的诸人,来到席墨面前,拍着他的肩语重心长道,“小兄弟,好酒!”
席墨刚给老伯揍了一回,他这么一拍,只觉伤口又裂了,却是忍痛含笑道了声“客气”。
“我也……不跟你客气!”那弟子道,“为兄叫作陆予宵,你唤一声陆兄,我就认你这个弟弟!”
席墨知道这是醉话,仍点头跟道,“陆兄。”
“妙啊!”陆予宵就道,“真妙!”
他勾着席墨肩膀坐下来,随手掏出那树皮簿子胡乱塞进人怀里,“你看看你,空有一双酿酒的手,在此处待着却是太不受待见了!”又说,“这哪是弟子啊,连我们那外门弟子的待遇都要比你强,对吧?”
周围有人醺醺应了。
“你,啊?你待在这儿!有月例吗?有信点吗?法衣法器你见得着吗?”
之前那些书里并没有详细记载这些琐事,席墨就半懂不懂听着。他紧紧抱着自己那破烂簿,面上浮着丝红晕,看来可怜又可爱。
见状,陆予宵又有些不忍,“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与其蹲在这里当奴仆,倒不如同我回去酿酒。”
便听有人笑道,“陆师兄,你看这孩子可俊俏,只当酒师岂不是暴殄天物?”又有个声音跟着吭哧吭哧地笑,“照理说,这么好的皮相,不如躺着作娈宠,倒也免去许多麻烦,还一天到晚学这学那的。”
“过分!”陆予宵就口齿不清地训斥了几句,又想说些什么却似忘了,起身再去舀酒时,就被绊倒在地人事不知了。
席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却知道是时候离开了。他第一次喝酒,脑子也有些发热。那酒又是好酒,这热度便有些挥之不去。坐着时只道是热,站起来走了几步,眼前景物就开始颠簸。
他只觉自己迷迷糊糊沿着山阶爬了老长时间,柴园却仍是到不了。正想着莫不是走错了路,却看前面一团影子,散着极熟悉的味道,不由笑了起来,“长老好,你怎么在这里呀?”
江潭不想这孩子醉成这样,看到自己就扑了过来,又抱着自己的小腿不撒手,还乐个不停,只能道,“席墨。”
“长老,我……”那孩子笑着道,“我好痛啊。”
说着自己又笑起来,将烧红的脸蛋在他衣摆上蹭个不停,“我真的好痛,嘿嘿。”
江潭面无表情看他一会儿,望了望近在咫尺的洞门,又道,“席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