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公公狞笑着,不说话。这俞广乐倒是能装蒜,若不是他在陛下跟前进了谗言,陛下何以疏远他至此,这小太监,好心机啊!
必须将他除去!
让俞广乐不声不响地死去,今天是最好的机会。
时间退回到三个时辰前。
傅少阁一早便约了朋友,晌午时分,他离开太仆寺,独自一人到了安富坊板厂胡同的小酒馆。因着旁边就是普恩寺,这酒馆就叫普恩酒馆,自正合皇帝全国灭佛之后,这酒馆的招牌偷偷下了,不过前几天菩萨在皇城内显灵,陛下也下诏恢复佛寺,是以酒馆的招牌这几天又挂起来了,明晃晃的,到了板厂胡同,一眼就能看见。
没多久,一个面色枯黄的中年男人进了酒馆,直奔他这桌,带着难以掩饰的兴奋,一屁股坐下。
傅少阁对这位面貌丑陋的朋友十分了解,深知他会兴奋的唯一原因,就是在大牢内又碰上了硬茬子。
傅少阁的这位朋友是顺天府大牢的典吏,名叫汤尘,拿手绝活刑讯逼供,在他手底下,能撑过一个时辰的,那是好汉,撑过两个时辰的,那是硬汉。但是硬汉都是凤毛麟角,所以汤尘很无聊,研究出来的刑讯手段无处施展,汤尘很抑郁。
但是今天汤尘的状态不一样,傅少阁知道,他又有不少好料可以听了。
傅少阁兴致勃勃,叫了好酒好菜,给汤尘满上,笑道:“汤兄遇上什么喜事了?”
汤尘滋了一口小酒,说:“今天衙役送进一个人来,说是叛军安插在城中的奸细,让咱好好审问,哪知道咱审了一上午,没从他嘴里掏出一个字来。”
傅少阁嗯了一声,托着下巴,双眼发光:“必定是汤兄心慈手软,不愿下狠手。”
汤尘摆摆手,为自己正名:“咱的手段你是知道的,这人一拿来,先来一套粗活儿,问他疼不疼,他说疼,疼坏了,问他招不招,一个字都不肯说了。”
粗活儿指的是用沾盐水的鞭子抽上三十鞭。
“接下来,就是精细活儿了,咱新近做出一种指虎来,却不是防身用,而是割肉用的……”
汤尘说的眉飞色舞,唾沫横飞,一张丑陋的脸上容光焕发。傅少阁亦是听得津津有味,那双漂亮的眼睛,不经意间流露出冷酷嗜血的光芒来,仿佛是蠢蠢欲动的野兽,潜伏暗处欲择人而噬。
汤尘的演说告一段落,他一口把酒闷了,放下酒杯,感慨道:“说起来,真没想到一个小唱能有如此骨气,今儿他若还是不招供,咱就给他一个痛快。”
傅少阁一愣:“小唱?”
“是哩,叫什么……方……方……”汤尘已有些醉了,抓着傅少阁的手:“嗨,谁记得,咱只管审讯,别的事儿不归咱管。”
傅少阁压低声音,问道:“是叫少芳吗?”
汤尘脸红通通的,醉眼迷蒙,没遮没拦地笑道:“哟,是傅寺丞的老熟人?那傅寺丞下午不妨随我一起去看看。今天不看,往后恐怕也看不着了。”
傅少阁沉吟不语。
吃了酒,汤尘醉得厉害,傅少阁要了个面饼子,取了汤尘腰间的钥匙,拓印在面饼子上,放进怀里,招呼店家帮忙照看汤尘,一个人出了普恩酒馆。
傅少阁行事干脆利落,径自找了胡同口一处拓印钥匙的匠人,而后又去了宣城伯第园——聂文裕早把这五进大厝买下来,用来安置他待产的娇妻。
傅少阁在宣城伯第园门外遇到聂文裕,这倒巧了,聂文裕正要去官署,见到傅少阁,便邀他一同坐轿子。
傅少阁说:“南浦,我家中有事,下午去不了官署了,你帮我跟计少卿说一声,家中有事。”
聂光裕爽快道:“下午也没甚要紧事,你去就是。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傅少阁与他道别,往北走,刚好取了钥匙,回到普恩酒馆,推醒了汤尘:“汤兄,瞧你醉成什么样了,我送你回府署去。”
傅少阁雇了马车,扶着汤尘上车,往北面的顺天府署驶去。
汤尘在半路上就醒了,掀开车帷吹了吹冷风,头脑清醒下来,对傅少阁说:“瞧咱,滋了两口黄汤,就醉成这熊样儿了。劳烦傅寺丞送咱回来。”
到了顺天府署,两人下了马车,汤尘要给车资,傅少阁拦着他:“贤兄这就见外了。”
傅少阁对车夫摆摆手,车夫吆喝一声,驾着马车驶远了。傅少阁扶着汤尘:“进去吧。”
汤尘愈发不好意思起来,遂而邀请傅少阁:“傅寺丞,下午我审讯时,你一道来看看?”
这话正中下怀,傅少阁推却道:“不了,下午还得去太仆寺应卯呢。”
汤尘坚持道:“那是多大的事儿!留下留下,今儿咱非得让你看看这手绝活儿不可!”
第15章
两人一起去了府牢,刚一进去,便一股森寒腥臭之气扑面而来,不知这牢里究竟死过多少人。汤尘却是习惯了,由看守引路,轻车熟路,两人带着傅少阁走到最里间的审讯室,审讯室门上挂着两把锁,看守数出腰间第十二把大钥匙,开了一把锁,汤尘拿出腰间的钥匙,打开另一把锁。
里头拷着一个人,已经被折腾得奄奄一息,鲜血淋漓,形状凄惨,只剩下一口气在。
傅少阁远远站在门口,汤尘走上前,取下油亮的鞭子一条,抽了一下,声如爆竹,啪啪作响。
地上瘫着的人被惊醒,微微抬起头,在昏暗的光线中露出一张秀气的脸。
真的是少芳。
傅少阁一颗心沉了沉,退出审讯室,不声不响地出了地牢。
他出了地牢,来到顺天府署内,这地方不是第一次来,许多人他都认识,是以也没什么人拦他。路上见到一顺天府孔目,叫蔡思,两人说了几句话,傅少阁自称是跟汤尘进来,地牢里气味不适,他来透透气。
蔡孔目引他到办公处,为他端了茶水,傅少阁四处看看,见到一面墙柜,上着锁,多看了两眼。蔡孔目解释道:“这是放卷宗的所在,府署内的案子,审完归档,都需得放在此处。”
既然是审完的案子,那么少芳的卷宗想必就不在这里了。傅少阁四处走走,不经意间,看见一书案上摊着的卷宗:
“方从鉴,湖广襄阳府人士,化名少芳,正合三年来到北直隶,宿在鹫峰寺街北面惜薪司西厂后头,猫耳朵胡同内,以小唱身份为遮掩,行刺探机密之事……”
蔡孔目见他在看这卷宗,走过来笑道:“这案犯就是今日上午拿的,说来好笑,揭发他的,乃是一个乞丐,叛军围城那日,这乞丐晕厥,被他救了,带回家中暂且安置。这乞丐瞧见他偷偷放一鸽子传递讯息,再加上这小唱曾对乞丐说:‘就算城破,咱们也不会有事。’,言之凿凿,想必是知道些什么,乞丐觉得奇怪,便偷偷溜走,来府衙揭发了他。”
傅少阁眸光微微闪动。
蔡孔目见他感兴趣,继续说道:“府尹大人便差人前去拿解,又传召附近一带的邻里,据一个叫桃英哥的倌儿说,这人去岁来京,一直独来独往,今天早晨,却见到他与两名生员打扮的男子一同离开,虽是生员打扮,行为举止却压根不似生员,委实可疑,府尹已差人前去拿这两人。”
京中的这些小唱小倌们,一般都由人蓄养着招待客人,混出了头的菜能自立门户,是以方从鉴独来独往,惹桃英哥猜疑。傅少阁回忆他遇到少芳那次,欲去少芳家里,他死活不答应,最后只得到傅少阁的住处一番云雨。傅少阁清醒过来时,不免后悔自己被欲念冲昏了头,竟把这人带到了家里。
傅少阁问道:“他说了什么没有?”
“只说了他姓名家乡,又说他来京乃是来找他弟弟方从思的,其他一概不说,恁地嘴硬。”
傅少阁扫了一眼卷宗,一目十行,的确未曾看到少芳曾吐露过有关他的事情。他一时间稍微宽心,又有些拿不定主意,于是辞别蔡孔目,回到地牢内。
牢内又来了一名刑吏,与汤尘已经上了一轮粗活,此时正收鞭喘气。傅少阁在门边看着,恍惚间,少芳似乎连胸口起伏都瞧不见了。那酷吏端起一盆水,兜头泼下,少芳这才抖着身子,又醒转过来。
汤尘问道:“你现在有什么要说的吗?只要你全交代了,助府尹大人抓住反贼余孽,咱便即把你放出去,给你延请大夫医治,给你美酒饭食,你何必这般固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