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没见,阿杜丝毫没有“近乡情怯”,WS段子信手拈来,听得梁鉴泽耳膜都快要鼓起来了,睁着微醺的眼一惊一乍:“还有这事?真想不到。”
阿杜素知班里这位牛人献身医学,不问世事,哪只他竟不问世事到这般地步:“读书时你在哪儿?还在地球么?”
他当然在地球,只不过……
只不过他那时太过懂事,懂事到不肯挥霍一分一秒,懂事到没有由着性子抛头颅洒热血。
如果青春重来,他一定会和阿杜一样在某个初夏的傍晚,一人一瓶啤酒蹲在宿舍楼下,欣赏穿着九分裤汲着拖鞋去澡堂的曼妙女子。
他会对她说:“你好,我叫梁鉴泽,我喜欢你。”
因为年轻,即便被拒绝,也有足够时间抹抹脸重新做人。
可惜,他什么也没说。
现在,一天有八小时对着她,看她笑,看她骂人,看她认真工作,他可以对她说很多很多话,却再也没有资格说“我喜欢你”了。
记不清是何时开始注意到她,或许是她和舍友拎着饭盒从教学楼冲出来,将他将撞了个痛感十足,却只是笑着说了句对不起,扭头匆匆汇入主干道茫茫人海,高悬的马尾一甩一甩,黑亮得刺眼。
他赶着去食堂吃了饭,不期被师弟拉着打了会球,受不了一身汗味,跑回宿舍冲凉水澡,对着镜子揩头发的时候,突然一种不同寻常的感觉从胳膊上传来。
明明已经打了三遍肥皂,陌生少女肌肤相撞留在上面的温热与柔软却未洗去分毫。
他心悸了足足五分钟,另一只手的手指不自觉在那寸皮肤上缓慢轻柔地划过。
片刻后,理智回归,想起刚才失态,摇头失笑:梁鉴泽,你可知道,犯蠢和犯罪一样不可饶恕。
他甩了甩头,坚信,这不过是生命中一次稀松平常的偶然,并不会影响他清心寡欲的生活。
与其他同学们赶在毕业前玩命堕落不同,梁鉴泽OFFER在手,心里只想着再磨出两篇SCI为履历增色,毕业狂欢与离别伤感皆与他无关。
他的轨迹只在实验室食堂间单调循环。
跑完电泳,从实验台出来,一眼便看到她。在幽暗走廊的另一头,对着窗子揉眼睛,一只手捏着一本翻开的书,水杯在热水器下,白烟袅袅而上,给她的头笼罩上一层淡淡的薄雾。
他本要去更衣室脱实验服,按住更衣室门把手两秒,突然抽回手,闪身进了对面休息室,倒光了师弟给他蓄的水,拎着杯子,深吸了一口气,豁然开门,往那头走去。
看到有人打水,她合上书,收起水杯,盖上盖子,消失在楼梯转角。
他屏息感受着她的距离,直到确认走远,他整个人才松懈下来,悄悄回头,吁出一口气,信步走过去,打开水龙头,没对准,热水溅了一手背,疼是疼,光洁的铝质表面却映照出青年微微上扬的嘴角。
他看清楚了她的书以及她的脸。
书是《clinical pharmacology》,五年制大三下学期学的那版,笔记做得密密麻麻。
脸和真正意义的漂亮相去甚远,在考试月里更是被煎熬出一脸菜色,嘴唇紧闭,眼睛却像夜空里的一束光,亮得刺穿人心。
他记住了这张脸,这双眼睛,想起来心便不受控制地悸动。
鬼使神差,他觉得呆在实验室的时间漫长难熬,常常借口要喝水跑去打水,热水器前人来人往,却再也不见那个人影。
他开始在学校闲逛,呆了八年的高等学府其实很袖珍小巧,刻意想遇见一个人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不同场合的几次“偶遇”不单是惊喜,还可以称之为“缘分”。
在图书馆抽出一本书,她正好坐在书架另一边,书摊在面前,手支着下巴,鞋子挂在脚尖,轻轻地晃动。
半夜从实验室回来,她就在楼梯间披着毯子熬夜K书,困成小鸡啄米。
他原来吃饭都是从南门进,点一份饭,拿上筷子,边走边吃,走到北门,放下餐盘道声谢谢,飘然出门。进来一瞬间,看到她和几个女孩子坐在一起,他便打了一荤一素一碗汤,一面慢条斯理吃,一面听不远处女生们的叽叽喳喳。
别人说什么听不真切,她说的字字清晰入耳。
听见她抱怨衣服又紧了,要减重,又见她一块接一块将红烧肉吃的连汤汁都不剩。
还有一次更奇特,他洗完澡,正将T恤换成衬衣时,门砰地一声被踢开了。
他从T的缝隙里看到一张女生的脸,没有慌张,抬头看了眼楼层标志,退了出去:“哦,对不起,少上了一层。送你个粽子好了。”
换上衬衣,桌上一个棱角分明的大粽子,闻了闻,浓香醇厚的咸肉粽。
他想她应该是南方人,以及,就住在楼上。
离校之日近在咫尺,暑假也如期而至,又一次在主干道“狭路相逢”,她拖着箱子在烈日地下往校外走,他踟蹰是不是应该上前自我介绍,进展顺利的话,或许还能趁机表个白。
他买了罐她爱喝的咖啡,揣在兜里,走到树下打照面要开口的时候,突然觉得以“师妹,喝不喝咖啡”搭讪实在太过拙劣了,于是他懊恼又紧张地抖抖抖,直到她走远,依然没有从哆嗦中缓过来。
他鄙视了自己无数遍。
她返家的那晚,他拎了半箱啤酒,叫了阿杜,在操场喝到后半夜。
阿杜说你不是不喝酒,不吃散伙饭的吗?今天这是怎么了?
他抱着酒,醉醺醺地说:“突然不想毕业,不想离开。”
阿杜狠推了他一把:“别逗了。从大一入学,谁不知道你就是水击三千里,翅膀若垂天之云的鲲鹏鸟?恨不得立即扶摇直上美利坚,这会说什么舍不得离开,舍不得毕业,虚伪了啊兄弟。枉我这么信任你,你却连句实话都没有。”
“舍不得,我说的就是实话,你爱信不信。”他一口气喝光整瓶啤酒,醉眼朦胧,喃喃低语:“我舍不得,真舍不得。”
阿杜嗤笑:“再舍不得你也会走的。”
夜风吹来一阵清凉,他望着幽蓝深邃的夜空,酒瓶滑落。
是的,再舍不得也还是要走,他也会走。
他的理智总是能战胜情感。
清醒的时候梁鉴泽很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P大、年级第一,常春藤,最著名医学中心,最顶尖导师团队,为了这些,他可以心无旁骛,风雨兼程,可以把生活过成苦行僧。
从小到大,所有高不可攀的梦想,都被他一一实现,现在他就要离开这里,去到遥远的国度,继续他的骄傲与荣光。
他就是一只鲲鹏鸟,纵使有十万分遗憾和舍不得,也不会为谁而停留。
她返家第七天,他坐上了飞往美国的航班。
一年又一年,从P大MD念到哈佛MD,又去剑桥拿了PHD,他有很多机会问到她的联系方式,有机会跟她再见面,然而,他什么也没做。
他常常说,人的一生,能高效拼事业的时间很少,年纪一到,力不从心,而感情,漫长的后半生都可以用来培养和享受。
所以,梁鉴泽不操心感情,只操心事业,他要趁着年轻积累学术资本,于他而言,爱情唾手可得,不过是差一次见面,一次表白。
等该拿的都拿到了,再去见她,他一定不会抖得说不出话。
人总以为有明天,总以为要为了对方变成更好的自己,一厢情愿往前走,孰不知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在原地等你。
专科培训结束,梁鉴泽拿到了美国消化科医师执照。
当初为什么转消化?好像是她想学消化来着。
他自作主张活了将近三十年,因她一句模糊的愿望便轻而易举改变了。
他也算功成名就,毕竟短期内拿到绿卡和梅奥职位的亚洲人少之又少,于是他踌躇满志回了国。
打听到这一届住的宿舍,带着精挑细选得礼物和玫瑰寻过去,巧得很,刚到宿舍楼下便遇到她,不巧得是,她正挽着另一个人的手。
那人谈吐风姿瞬间使他积攒了几年的骄傲随风而逝,他觉得自己在迅速缩小,变成了地上一颗沙粒。
她刷卡开门,见他捧着玫瑰站在门外,以为是来找女朋友得,问:“你是来找人的?要进来吗?”
他摇了摇头,看看她又点点头:“嗯,来找人。不进了,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