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容貌清隽天然,唯有一双桃花眼,在这浅墨晕然的面庞上增了一笔桃色。
然而现在,他双眼却塌陷下去,薄薄的眼皮之下,空无一物。
就像被利刃剜掉一半,他的眼珠凭空消失了。
穆清嘉自己也知道,这幅诡异的尊容能夜止小儿啼哭,遂不太好意思露脸,免得吓着别人。
他睁开眼,将最丑陋难堪的一部分正对着师弟,心中仍是忐忑不安。
会是什么样?两个血洞?
师弟会厌恶么?
“别怕。”霍唯道,“我不认脸。你长得怎样都与我无关。”
他沙哑的嗓音中藏着温柔,与一刻钟前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截然相反。
穆清嘉缓缓一笑,安了心。
上过药后,霍唯将药碗递还给顾霄,以巾帕蒙住穆清嘉的眼睛,穿过鬓发,在他脑后系了结。
霍唯的指尖无意间擦过他的面颊,略微一停,穆清嘉却没感受到那短暂的一触。
蒙上巾帕之后,其他人便再也看不到他的眼睛,他也不必再存着那分自惭形秽。
穆清嘉摸了摸巾帕角,嗅闻到了馥郁的桂香。
“谢谢。”他言罢又改口道,“我很喜欢。”
霍唯睫毛微颤,然后抬头示意药碗,嘱咐顾霄道:“收好了。以后你来上药。”
“是。”
“怎么能麻烦师侄?”穆清嘉半路劫过药碗,“顾霄马上就要结婴了,上药这种小事,我们自己来。”
“那你看好他。”霍唯对顾霄道。
穆清嘉意识到什么:“你呢?”
“我去魔界。”霍唯道,“杀一个亡魂。”
“亡魂?”穆清嘉想起在生死崖一战时,秦关所说的那句话。
昊焱尊者复活了,正准备寻仇。
“你怀疑昊焱尊者与我的眼睛有关?”
“无论是不是,他都不能活着。”霍唯凶戾道,“杀身之仇,不得不报。”
这个“杀身之仇”,所指的只可能是杀害穆清嘉的魔修。他回忆到自己临死前,那个攻入皋涂山、白发而控火的魔修。
“原来是昊焱魔尊。”他道,“怪不得我败得一塌涂地。”
在那一战中,不仅仅是他自己,阿唯唯一的弟子——那个资质奇佳的变异火灵根女孩,也命丧其手。
霍唯许是也想到了那个孩子,眉峰锁得更紧。
“我同你一起去。”穆清嘉站起身道。
“你留下。”霍唯不留任何余地。
“阿唯,别忘了,”穆清嘉冷静道,“力言尊者是为我所杀。我能帮上忙,绝不会拖你后腿。”
“因为你的附灵术恰好克制于蒙稷。而都元不像蒙稷,他所有的只是纯粹的力量。”霍唯背过身道,“就算全盛时期,我也没有把握杀死他。”
“那更需要我了。”穆清嘉道。
见两人僵持不下,顾霄出于礼貌暂时回避,端着药碗回到木屋内。
穆清嘉又想到另一关窍:“昊焱尊者复活,恰好说明他很可能就是宣宗被盗的那一段返魂木。”
他转到霍唯的正面,温软道:“还记得么?我答应过你要去查清此事,所以我必须去。”
“潜鱼的确浮出了水面,但这之间出了差错。”霍唯沉声道,“他们并来皋涂山,而是通过某种未知的术法,从远距离夺走了你的眼睛。”
他有些焦躁道:“他们以眼睛为诱饵,想反引你亲自闯入魔界。”
穆清嘉轻轻握住他的手腕,缓声道:“可我们不是说好了么?不论刀山火海,我们都一起走。”
“我反悔了。”霍唯理所当然道,“我一个人就够了。”
“你、你……”穆清嘉难得被气得咬牙,“你反悔得未免太快。”
“你留下,帮助师妹。”霍唯直视前方道,“只要皋涂山屹立不倒,你就是安全的。而临皋派能否渡过此劫,就看此次仙盟大比了。”
“剑法之争由来已久。宣宗欲与我派联姻,也是觊觎师妹的掌门之位。”他转过身道,“她现在比任何人都需要帮助。”
穆清嘉深知这一切不过是借口,愤然道:“反复无常。”
木屋内突然传出一阵瓷器破碎声,大抵是顾霄失手摔了器皿,刺耳的“呲啦”声划破黄昏。
然而穆清嘉丝毫没有听到那些声响,他几乎是无可奈何,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
“我不会打开和释镯。你若想带着元婴不到的修为闯出三危山,便去罢。”他坚决道。
“呵。”
霍唯突然笑了,他笑得很轻,像是把所有对人生百味的喟叹都藏在这一笑之中。
穆清嘉一怔,却猛然发现,他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所有权。他看到霍唯抬起手臂,而自己的手则不受控制地抚上了和释镯。
和释镯开锁,发出鸣玉般清脆的声响。
穆清嘉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切,身体因挣扎而不住颤抖。
霍唯顺势挽过他的手,缓慢地与他十指交缠。
穆清嘉蒙在桂花味巾帕之后的睫毛剧烈抖动。他感到霍唯的另一只手轻轻扶住了自己的脸颊,留下了烈火的痕迹。
“这大概是身为制造者,唯一的权力了。”沙哑的嗓音在他耳边道。
桂香愈浓,他视线完全被火焰所覆盖,生起了窒息的错觉。
或许是他抖得太厉害,霍唯在他耳边低声道:“别怕。我只是想……”
气息交缠间,一只滚烫的蝴蝶吻在他唇角。
吻很轻,在那样轻柔的安抚下,穆清嘉似是不忍惊动唇角的金蝶,颤抖的身体逐渐平静下来。
那甚至都算不上一个吻,只是用唇——用这处全身最薄弱、最接近血液温度的柔软皮肤,紧密贴合。仿佛只有如此,才能感受到对方魂魄的悸动。
一个滚烫,又克制的吻。
“好想让你看到我。”霍唯哑道,“算了。”
清风拂面,蝴蝶离去无踪。
不知多久过去,顾霄在他身后道:“师伯已经走了。”
穆清嘉像是突然惊醒般,僵硬的身体逐渐找回了自主掌控权。
——就在刚刚,霍唯控制了他的行动。
他早该知道,傀儡术与附灵术一本同源,不过是傀儡中无魂,附灵术有魂。
炼器师只需花费一些心思,集中全部注意力,就能控制自己的造物。
在他复生后的这三个月中,霍唯也曾使用过两三次属于制造者的权力——将他缩小成小木偶放在胸口。
除此之外,别无他用。
——却留在此时此地,用于别离。
他如此热烈地想触碰到他,最后却仅止于一个似是而非的吻。
“说到底,你也是个……蠢货。”穆清嘉双拳在衣袖下握紧,低声道。
许久,他才发现顾霄还被他晾着,于是强撑起笑意,道谢告辞。
他觉得这之间,一定有什么是他所疏漏的。
穆清嘉能感受到,他与阿唯是两情相悦的。不全是亲人之爱,更是——如果可以称得上的话,是道侣之情。
以师弟雷厉风行的性格,他必提早宣誓主权、攻城略地,必不会延宕克制至此。
然而,他们之间隔着一层面纱,炽烈之火全部掩于朦胧的面纱之后。
不知不觉间,穆清嘉已站在自己的茅舍之外,窗前那只陈旧的走马灯,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走马灯失了灯芯,故也不会转动,独剩木质的轮廓和染上黄晕的剪纸画,死气沉沉。
穆清嘉心中一动,取下走马灯,点燃灯芯。热气逐渐升起,气流推动剪纸画奔腾向前。
剪纸人你追我赶,在薄纸上投下暗影。
他恍然想起,五十年前,这只走马灯尚还崭新时,它也是这样向前转动着,在雪地上投出明亮的火光。
皋涂山的初春比往年来的稍晚一些,仍是寒风呼啸,大雪封山。
自力言尊者身死后,他与师弟的关系还未来得及回暖,仙魔最终之战却已踏上了来路。
步承弼代表仙道,与以昊焱尊者为首的魔道约见于三危山,承诺不牵扯凡人,并将仙魔决战定在五日后的三危山。
八百魔修兵将压驻于三危山之外,仙盟宣读聚仙令,召集各族骁勇之士前往边界,并向其承诺丰厚的赏赐与荣誉。
穆清嘉等了一日一夜,见无人上皋涂山中“征兵”,悄悄松了口气。
师尊走后,皋涂山已经无法再承受任何一名弟子的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