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那个时候不知天高地厚,虽然人都瞧不起我,我仍以为只要我手中有剑,心中有所想,便终能达成所愿,我以为很多事只要我做了,就一定会有我所想要的结果。”
“是我太天真,当我一败涂地失去晚晴失去所有的时候,才知道很多事不是我想就能做成,无论我再怎么努力很多事终究无能为力,人,终究不能与天斗。”
“我早该认命。”
他说这话时看起来消沉落寞,失去了一身锐气,戚少商看着他,仿佛想透过那块蒙住了他双眼的黑布看到他心里去,缓缓问道,“这些话,你自己信吗?”
顾惜朝低头笑了笑,端起酒碗放在唇边,道,“你猜。”
戚少商摇了摇头,“我不猜,喝酒吧。”
顾惜朝听到,把酒碗举到身前等他来碰,戚少商犹豫了会,在他酒碗上轻轻碰了下,顾惜朝嘴角轻笑,仰头一饮而尽,道,“我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还能跟大当家这样心平气和地喝酒,说说话,真的像做梦一样。”
戚少商也把酒喝了,问道,“明教要你做的那件事是什么?”
顾惜朝将空碗放在桌上,道,“杀童贯,童贯在江南屠杀明教二十万人,明教自教主以下只剩了陆离一个人,还受了重伤,他们已无力报复,但又不能不报这个仇。”
“而我,孤身一人,在江湖上毫无根基,又曾谋反过,想来一定胆大包天,武功也还说得过去,他们觉得我可以做这件事,就找了我。”
“可惜童贯也不傻,手下缇骑四出,把本就摇摇欲坠的明教逼的几乎走投无路,被杀的被杀,叛教的叛教,各地分舵被破坏太严重,教主和陆离失去了对教众的掌控,刺杀的事就一直耽搁了下来。”
他说着,对戚少商微微笑了笑,“大当家可要当心了,明教现在已经理清内部,积蓄力量准备刺杀的事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明教虽然在江南损失惨重,但余下的力量,仍然能够在京师掀起一场大乱。”
戚少商眼皮跳了跳,“我的平乱玦在谁手里?”
“我,”顾惜朝侧了侧脸,对戚少商道,“想要吗?”
戚少商低头给他倒满酒,道,“不用,你先收着吧。”
顾惜朝没再说话,两人饮至天明,埋伏在岸上的莫林领着十来个探子冻了一夜,回去对苟枫复命什么都没听到,看了一夜景,现在需要回家吃两贴伤寒药。
十
过招讨营往墓园去的路旁有棵铁裹槐,小七第一次见的时候就很替这棵树担心,方才路过,少年又隔着窗格看那棵树直到看不见,喃喃道,“不知道将来是这棵树先撕破这口钟,还是这口钟先困死这棵树,为什么没有人趁树还小的时候,把这口钟取下来呢?”
“当时战乱,人活下来都不容易,还有谁会在意一棵树。”顾惜朝道。
“看着太难受了,每次路过都觉得那棵树要喘不过气,”少年扭过头,对顾惜朝道,“公子,昨夜岸上果然埋伏的有人,快天亮时雨下的大,我听到有人打了个喷嚏。”
“嗯。”顾惜朝道。
马车继续向前,小七坐着玩了会鞭子,忽然道,“公子和戚少商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仇人。”
“因为他本来就不是我的仇人。”顾惜朝平静地道。
“他也不像,”小七看着他,“他看你也不像是仇人。”
顾惜朝把脸转向了小七的方向,过了会才道,“那是他慈悲侠义,又或者是不愿脏了他的手。”
小七小声嘀咕了句,又往车外看去,不由轻轻咦了声,道,“公子,不对劲。”
“怎么了?”顾惜朝问道。
“路不对,咱们从铁裹槐过来没有这片林子,老周,先停车!”小七对赶车的马夫说道。
“你给我仔细说说,外面是什么情形。”顾惜朝沉声道。
小七一边看着说道,“两边都是没见过的林子,绝不是刚栽的,咱们年年来不可能突然冒出这么片林子咱们不知道,路也不对,太直了,直的看不到头,周围也太静了,连鸟叫声都没有,公子,这是怎么回事?”
顾惜朝道,“让车走慢点,你仔细看着周围有什么变化。”
小七答应了,对外面道,“老周,继续走,走慢点。”
马车继续在林中穿行了一会,小七忽然叫停了马夫,对顾惜朝道,“公子,咱们又回来了,这棵树我认得,刚才咱们从这过了一次了。”
顾惜朝想了想,对他道,“往西北方乾位走二十步看看。”
“老周,乾位!”小七道,外面马夫应了声,“知道了,小七爷。”
西北方乾位并没有路,一棵刚发芽的枣树挡在前方,老周驾着车径直往树上撞了过去,快要撞到时顾惜朝道,“停车,现在再看。”
老周听到顾惜朝说话拉停了马,小七往外看着道,“咱们刚才那条路不见了,现在四周都是树。”
顾惜朝想了想,“你看看艮位有什么不同。”
小七来到另一侧车窗,凝神看了会,道,“之前我做记号那棵树到这边来了。”
顾惜朝轻轻笑了笑,“雕虫小技。”
小七道,“是有人布阵阻我们吗?”
“不过是借着招讨营原本的阵法稍作改动,凭这样的本事也想困住我?老周,听我说。”顾惜朝道。
外面马夫应道,“公子尽管吩咐。”
“先往东南巽位五十步,然后转震位,直行五十步转坎位,若有异常告诉我。”顾惜朝道。
老周按着他指的方位来到一条小河边,小七奇道,“这条河也没见过!”
顾惜朝道,“下水,回乾位。”
老周毫不迟疑地赶车下水,小七闭了闭眼,却没听到水声,待车回乾位耳边忽然传来风声,鸟鸣声,小七看着身后不远处的铁裹槐,惊道,“咱们怎么又回来了?”
顾惜朝道,“别说话,别出来。”
他说着掀起车帘下了车,往前走了两步,扬声道,“什么人在这里装神弄鬼,出来!”
四下无人应答,只有远处鸟鸣幽幽,顾惜朝静待片刻,道,“老周,你下酒的胡豆借我几颗。”
老周从怀里抓出一把胡豆给他,顾惜朝侧耳听了会,道,“看我给你变戏法。”
随着他话音刚落,老周还没看清他是怎么出手,就听附近土墙后,乱石边,还有两棵矮树后传来哎哟几声,几个穿的灰朴朴的人影滚了出来。
“有趣吗?”顾惜朝手上转着两颗豆子,把剩下的还给了老周,道,“再不出来,我可要伤人了。”
被他打出来那几人倒退着逃走,前方迷阵少了这几人再也维持不住,老周道,“公子,有路了。”
“既然阁下不愿相见,那我们也就不勉强了,老周,走吧。”
顾惜朝刚转过身,一阵弦声响起,四面八方羽箭疾射而来,顾惜朝一把将老周推到马后,拿走了他手里鞭子,转身袍袖扬起卷着七八枝羽箭甩向来处,接着挥鞭打落了其他箭枝,这些羽箭方向不一快慢不同有急有缓,他只靠听风声竟能一枝不落地避了过去,还护住了身后的马,远处放箭的人开口道,“这样试不出来,要近身吗?”
苟枫摇了摇头,“不用试了,他不会用神哭小斧的。”
明明有更趁手更适合长距攻击的神哭小斧不用,却要用几颗胡豆来把人惊出来,这本身就足够说明问题了,他可不信顾惜朝是个心慈手软的人。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苟枫命十八尊回城,他一个人留在了这里,静静看着顾惜朝待了片刻后,上车让那马夫继续上路。
顾惜朝当然也明白这点,对方一击即退并不纠缠,显然只为试探,小七看着他脸色问道,“公子,是缇骑的人?”
他点了点头,“不妨事,让他们跟着吧,也许有用。”
小七没再打扰他,傍晚时他们到了墓园,园子里守墓的老仆出来跟老周一起卸下了扫墓用的东西,顾惜朝对小七道,“你跟老周回去,清明后来接我。”
小七低声答应了,顾惜朝在园中住了两日,对着晚晴的墓说了这一年来又去了哪些地方,做了哪些事,遇到了什么人,有什么有趣的见闻。
最后对她道,“晚晴,我又见到戚少商了,他还是跟我第一次见他时一样,他没有要杀我,他还跟我喝了酒,听我说了很多话,我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