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我成绩都是数一数二,工作也处处要强争第一,外人看我家庭幸福人生赢家,但只有我知道,外表有多强悍,内心就有多害怕。我所争到的许多第一,都是虚名,都是为了让她高兴,为了安慰自己,为了营造一个优秀的表象,读书努力只是为了顺利地升学就业,奖学金和各种荣誉只是为了成为她炫耀的资本,回头看我真正收货了什么?其实没有,都是虚的,在争取这些的过程中,我害怕自己的强势会被别人察觉,而总是刻意讨好,让这一切看上去都像是水到渠成,当我回头用上帝的视角看着一切,只能感谢那些时刻,那些没有揭穿我的善意的人。”
“我的情绪总是那么极端,很难感觉到快乐,却很容易将悲伤无限放大,我不想再因为别人一个眼神就去怀疑全世界都在针对自己,不想再通过讨好别人来预防他们对我产生恶意,不想再因为害怕麻烦别人而牺牲自己,我在努力让自己变得平和,别人的批评也好,赞赏也好,我在学会让自己听听就好,对,听听就好,我长这么大,一直没有学会这项技能,别人的每句话每个字,我都太当真了。”
最后一句语音很短,只有6秒钟。
“沈律师,请你一定要帮帮我。”
凌晨四点钟,沈澹拨通了丁叙的电话,对方正在黄敏的病房里,沈澹听到电话那头的声音:“是不是筱筱?她过来了吗?”
“丁律师,我们谈谈吧。”
在第二天清晨的时候,两位代理人见面了。
“昨天晚上的情况,许筱筱并不是不关心,她是在下一个决心。这些天你的委托人应该跟你说了很多她为自己的孩子付出一生心血的故事,你能想象一个孩子在背负亲人期望的成长到路上面对的压力有多大吗?她不敢懈怠,不敢出错,不敢顶撞,不敢出格,不敢退步,遇到问题的时候不会告诉家里,因为最亲的人给她的都是有条件的爱,只有取得成绩让母亲有了炫耀的资本,她才能被看见。”
丁叙:“子女和父母之间没有解不开的结,只有通过不断的沟通,才能了解彼此的心意,如果把这最后的连结都断了,双方就真的成为陌生人了。”
沈澹:“在许筱筱前二十年的人生中,活在一个母亲总是对父亲指手划脚,母亲总是对女儿精神控制的环境中,当她长大后,极有可能效仿母亲的做法,对自己的爱人指手画脚,对自己的孩子过度干预,渐渐成为她自己讨厌的人,陷入不快乐的循环。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疏离,只有斩断这种联系,才能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找到她自己,过属于她的人生。”
“我们持方不同,不能进行评价,但如果我站在你的位置,可能我还是会尽力促成他们和解,毕竟斩断联系终是治标不治本。”
沈澹摇摇头:“为了旁人的眼光,为了遵循传统观念而和解,才是治标不治本,原生家庭的问题是从小到大延续了几十年的,那些伤害间接而隐秘地影响着孩子的思维方式和行为,不是因为某一句话或是某一件事导致冲突,和解只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只有整体上减少负面感受尤其是在与父母互动过程中产生的负面感受,就不容易把那些被埋在记忆深处的痛苦牵扯出来。”
“我觉得你是危言耸听了,其实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没有几个父母能像教科书那般完美,没有哪个家庭会不出现问题,每个人都是在挫折中慢慢成长,但成长的过程总是摆脱不掉家的牵绊,这就是我们的国情,这就是我们的文化啊。她们其实都没有试过心平气和坐下来敞开心扉,为什么不让她们接受心理咨询的治疗呢,我想这总好过再也不来往吧。”
“你看,这其实就是中华传统文化和西方自由主义至上文化的冲突,冲突的关键就是大家对“边界感”怎么看待。中华传统下的家庭,父母为了树立自己在家庭里作为家长的权威,总是用苛刻的言行削弱孩子在家庭中的地位,以自己的想法去代替孩子的想法,本质上是受到封建传统思想的影响,以爱为借口支配孩子,看不到即使是血亲之间也是存在边界的。其实明明不成熟的是父母,看似尊重孩子的选择,内心却觉得自己做了极大的牺牲,所以不能接受事情的发展与自己的预想发生半点偏差,否则就会忍不住地通过言语暴力不断地否定、打击、讽刺、挖苦孩子,通过强化孩子的依赖性和无助感来维护自己作为家长的地位,孩子总是会被折腾得狼狈不堪。”
“我只是担心黄女士会从此陷入孤独,这对一个抚育了孩子长大的母亲来说,太可怜,太残忍了。”
“你有没有想过,许筱筱的心理已经走在崩溃边缘,不可能指望一个老年人去改变源自她一生的经历而形成的性格、价值观和处事方式,那他们的相处方式注定还是和从前一样,许筱筱无法在母女关系中获得话语权,但她又必须在自己的小家庭生活中掌舵,一边是自己的母亲不断地在耳边否定,一边是自己的人生无论困难重重也得鼓励自己走下去。她在黑夜里,想寻一条出路,一开始她以为不会有路,好在还有那一点点不肯放弃的精神,她找到了一束光,而现在,她正在增加自己的信心和力量一步步走下去。只有她自己真正过得好,活出自己的价值,才有可能去爱她的家人。”
三天后,黄敏向法院撤诉了。
胡玥和沈澹最后一次见许筱筱的时候,胡玥以为会看到一个解脱的许筱筱,没想到却看到一个更加心事重重的她。
“用你那不到50的智商是想不明白这些的。”沈澹舀了一口用新上市的黄桃做的冰激凌,非常满足。
“为什么呀?她这不是都得偿所愿了吗?”
“她要的只是一个缓冲带,不是隔离病房。她妈妈的撤诉其实给她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自责,这是她多年的性格,遇事总会先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一时半会改不了的。她们这对母女,如果许筱筱冷静下来,她的妈妈绝不会主动联系她,双方可能就这么疏离下去,除非发生些什么事,比如黄敏如果生病了,她肯定会伺候在床前责无旁贷。其乐融融固然是好,但这样也已经是不错的状态了。”
“沈律师,从第一次调解的时候我就想问了,许筱筱的经历,是不是你也曾经历过?不然你怎么能把那么多道理都说得头头是道。”
“关你什么事。”
“这个案子您收了多少钱?很少很少是吧?这非常不符合沈澹的风格,一定有其他特殊的原因吧!”
“什么时候你觉得自己的智商已经可以分析我了?”沈澹转守为攻:“可以这样跟债权人说话的吗哈哈哈!”
“债权人?手机的问题不是早就一笔勾销了吗?”胡玥也找到套路了:“哈哈哈,债权人是我才对吧,现在住在由我支付租金的房子里,吃着由我花钱购买的食物的那个人,不是你吗我的沈律师?”
“以雷锋精神帮助你的那个医生朋友免去大额赔偿没有收一毛钱的好人,是我吧?那笔应收而未收的律师费用来付房租和伙食费,简直就是九牛一毛。哈哈哈!”
“从超市买回来的一整块生牛肉是怎么变成软嫩软嫩牛排的我的沈律师,米其林餐厅吃一顿花费多少?顿顿米其林是一笔多大的开销?”
沈澹瞪大了眼睛,挽起袖子摆开了架势:“你这么快就把器官移植这个案子忘了吗?”
胡玥不可思议地注视着沈澹,没想到对方居然把这个拿出来说:“难道——”
“没错,最后要把委托人送去重新检查前,破坏了要和医院谈判的我的计划,不是你吗?原本有把握谈下至少300万封口费的我的计划,不是被你破坏的吗?为此损失的我的律师费,不是应该由你负担吗?”
当时,因为事态紧急,胡玥认为病人的生命最重要,萧燕青也是摸准了胡玥的软肋,在沈澹向萧燕青提出医院要赔偿否则就要把医院在评判病人是否应该接受器官移植的过于主观的标准公之于众的谈判后,萧燕青一边拖住沈澹,一边私下找到胡玥,向胡玥提出了只要病人放弃向医院索赔就立刻给她安排手术,否则哪怕是结了的案件他们也会上诉,慢慢耗时间。胡玥没有多想便答应了,事后沈澹已经因为这个事把她痛骂了一通,胡玥不想计较,没想到成为这家伙反复使用的武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