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上体育课,很大一部分女生包括沈迎夏,还穿着长袖外套,而那个女生扎了一个低马尾,大方地穿着白色的夏季短袖校服,白藕似的手腕上戴了一个细细的银手镯,裤脚挽了几层,露出了纤细的脚踝,笑得很夸张,很刻意,像是唱戏的人带着一个三风冠,笑得花枝乱颤,头饰簌簌作响。
沈迎夏对这一幕印象很清楚,甚至时间越久,在沈迎夏的记忆里,那个女生的脸越是模糊,她的身形越是清晰。
沈迎夏在长大的过程中,时不时会被她妈抱怨她的性格像她爸,不好,她爸不满,像他有什么不好,她也不满,觉得她并不像她爸。
那是沈迎夏第一次承认她性格中软弱的部分,自责自己没有仗义执言,并认识到她的怯懦产生于人的自我,那堂课在沈迎夏眼里,四面八方所有的人、建筑物,都以一种跪伏的形态朝中心的方向塌陷着,最后漩涡的高柱也在分崩离析中折断了。
高中有次晚自习,沈迎夏写完作业放下笔,她的眼睛有点累,坐在靠窗的第三排,全班都在埋头读书,大家的脸在白炽灯下显得很白,很平,她向窗外望去,对面的教学楼灯火辉煌,实际上是没有火的,灯芯爆裂是什么样的声音,沈迎夏一直没有听过。
当时沈迎夏还没有怎么玩过游戏,后来她玩游戏,发现一个人与世界的接触就像游戏世界里直白的主视角和直接的NPC设定。
她不怎么玩游戏,认识黄杉后玩得多了些。
黄杉很喜欢游戏世界,她悄悄和沈迎夏说她一直等着机会跳槽到游戏公司。
“黄老邪”是黄杉这么多年以来统一的网络昵称,她顶着这个昵称打游戏,以防骚扰把性别改为男,专用男性角色,大家都以为她是男人,一直到她和帮会里的人混熟了开麦,满屏震惊。当黄杉暴露了真实性别后,也有一人趁着气氛自爆,大家才知道原来帮会里大家抢着照顾的萌妹法师才是真正的男人。
此人受到群攻,黄杉却觉得这人很有意思。
此前只知道两个人在同一个城市,聊了一聊才知道居然还在同一个大学,便见了面,吃了饭,觉得不错,就交往了,一谈就是谈到现在,而当初乍闻两人交往消息的帮会群友伤透了心,联名状告要将黄杉男朋友此等不信不义小人踢出帮会,这一组织至今还尚存支持者。
小孩子不要学,沈迎夏是这么觉得的。
黄杉和沈迎夏说起这事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那时候真的好紧张啊,第一次见网友,还是男网友,还是单独见,一边查见男网友要注意的,一边纠结穿什么衣服,要不要化妆,要不要去理个头发,还担心是不是就是刚才经过我旁边的那个男生,然后出门的时候,我们约的是学校附近的一家自助餐,我就突然意识到——啊,”她双手捧脸看着沈迎夏,看得沈迎夏心颤,“我这是喜欢上他了。见了面之后松了口气,幸好长得不丑。”
沈迎夏笑:“你觉得他会不好看?”
黄杉说:“因为游戏里他声音挺好听的,然后一般声音好听的男生都不是帅哥。”
“是这样吗?”沈迎夏思索。
“不一定啦,不过网上的大部分是这样,所以我打游戏最讨厌那些自以为声音很性感的男的。”黄杉吐槽。
沈迎夏没有这种体会,她对声音的敏感度不高,说男性的声音,她脑海里只有新闻里的播音腔。
那段时间张放很忙,沈迎夏松了口气,她自己也刚着手一个新项目,有天临下班时间接到张放的电话,问她有没有空一起吃个饭,就是解放路那家店。
沈迎夏敲着键盘,说她今晚要加班,这两天可能都没有时间。
张放在那头很自然接道:“好,那等你有空。”
沈迎夏应了。
他们沉默了几秒,然后互相挂了电话,通话记录一分钟都不到。
沈迎夏注意到张放有事找她好像都是打电话,虽然点开通话记录只有几则,突然有点意外地发现她记得张放的声音,可以回想起他说话的语音语调,当然,这没有什么稀奇的,大脑储存一个人的记忆自然会有画面与声音。
她道行还是太浅了。
*
与张放不同,沈迎夏习惯发文字短信,那周有空了便约了张放。
沈迎夏之所以说在店里吃更好吃,一是外卖本就不如堂食,二是那是家夫妻老店,主打家常菜,回头客众多,几十平上下两层楼,装修简朴,气氛舒宜。
沈迎夏和张放都是典型的H市口味,喜清淡,忌油腻,也都不挑食,沈迎夏之后才回味过来为什么张放做的菜那么合她的胃口。
那顿饭两人吃得很安静,但不尴尬,虽然相比张放,沈迎夏有点拘谨。
那之后他们还约了几次饭,先去的沈迎夏推荐的地方,再去了张放喜欢的餐厅,他们都约的晚饭,沈迎夏没有车,如果是工作日,张放会开车来公司接她,如果晚饭喝了酒,便打车或者乘地铁回去,不过这种情况很少。
去餐厅路途中车厢里放的歌曲,点单后等上菜的时间,回家时车灯一直照着的前方或出租和地铁从某一个方向驶来,这些需要通过消耗时间的过程,因为融洽自在,甚至所拥有的一点默契,没有了等待的概念。
他们渐渐会聊比较多的事情,并坦然地寻找对方言语以外的东西,比如他们的听歌风格大相径庭,便轮流着播放对方的歌单;比如沈迎夏发现张放笑起来会抚摸左边的眉毛,他还有很多这样习惯性的小动作,像玩手机的时候会左手会撑着下颔这类,而张放有次和沈迎夏说,他发现她的衣服几乎都是有兜,沈迎夏说,是的,一件衣服有没有兜会影响她是否会最终买下它;还有一次吃饭的时候,张放说沈迎夏握筷的姿势很标准,沈迎夏长这么大、吃了数不胜数的粮食,第一次被人这么说,她觉得很新奇,那几天中午在公司吃饭,下意识地观察起了周边人握筷的姿势,还真的各有各样。
黄杉说他们这是赤|裸裸的约会,搞暧昧,沈迎夏供认不讳。
有次沈迎夏和张放去了C大附近的小吃街,过了立夏,天气热了许多,沈迎夏穿着短袖和牛仔裤混迹在学生堆里,自信一点,感觉自己也不太违和,他们约饭约得比较随意,有时是中途改道,有时是临时起意,张放那天正巧有会议穿了正装,他袖口半挽,脸上风轻云淡的,沈迎夏则在心里偷笑,难得见他有点不自在的样子。
他们在烧烤摊喝了点啤酒,听隔壁桌一个疑似医学系的男生指着烤串评价老板的刀工,这令沈迎夏和张放都想起了很多大学时的趣事。
张放的车停在了附近的地下停车场,他们准备乘地铁回去,过马路等绿灯时,沈迎夏想起了电影《一一》里父与女那段交叉剪辑片段,父亲与初恋在日本偶遇,女儿与男友初次约会,站在暮色的红绿灯街头,正如此时此刻的她和张放。
沈迎夏便想,现在的她和张放从对面看来是什么样的。
“你有没有很喜欢的电影?”沈迎夏问他。
绿灯亮了,他们在车前走过马路,张放思考了一会,说:“高中的时候很喜欢《海上钢琴师》。”
“现在呢?”
“现在,现在很久没看电影了。”张放这么说。
不同于电影,这是一个蓝色的傍晚,他们往地铁口走,沈迎夏便顺着张放的话往下说:“那你最近有想看的电影吗?”
“有啊。一起吗?”
“好啊。”她说。
他们的约定有理有据,因为C市最近正好有一场电影展,所以干脆地买好了这周六下午的电影票。
周六上午沈迎夏和黄杉在商场逛街,她没和黄杉说她下午的“约会”,那会增加她的紧张感。
沈迎夏在约定前十五分钟到了影展厅,很快,张放给她打了电话,说他到了,在入口,沈迎夏看向入口处,张放个子高这个特征依旧很显眼。
“找到了。”手机里传来他的声音,他穿一件白T和黑色休闲裤,伸手向沈迎夏遥遥打了个招呼,脸上扬起笑容。
唉,沈迎夏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心想她还是不可避免地落了俗。
第 8 章
他们看的电影是《饮食男女》。
候场的时候沈迎夏去了趟卫生间,等她回来,一个不认识的女生在和张放说什么,明晃晃的搭讪,亮瞎了沈迎夏的眼,而张放可能耳朵里长了只眼睛,正好看了过来,女生也顺着张放看的方向看到了沈迎夏,六目相对,沈迎夏笑了笑,作为礼貌的回应,然后装模做样地拿出手机往旁走了几步,假装有事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