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我要拯救他们和他们的国家!即便会有牺牲,我也要为他们带去自由和民主——人人生而平等!
美国闭上了双目。
他在用心中的眼睛,冰冷地注视着几小时前趴在狙击枪前的自己:他透过自己防弹背心的贴身口袋,看见了缩印的新约圣经和人权法案。
极尽讽刺。
因为当他扣动扳机,击杀威胁到自身和自己所爱之人的那位“目标”时,他所奉为人生准则的这句话,却早就被遗忘在了地狱中受烈火焚烧。不仅如此,他还意识到,自己在频繁地使用“目标”这个词,来代指另一个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个体——简直就正如当年,他最不耻的希特勒在向纳粹们灌输“犹太人并不算人”的思想一般。
多么聪明,人人生而平等,如若不算人类又何谈平等。
“很多人这么说,我也总是这么标榜自己,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事实是什么来着?
美国想要大笑,但他的咽喉却刺痛得厉害。
正如英国所讽刺的,他将“人人生而平等”挂在嘴边、他自以为高自家上司的现实主义一等、他不惜自残甚至强迫自己一次次以身犯险……他所做的一切“牺牲”,并非因为他真的甘愿做“理想主义的殉道者”,不过都是他为了减轻一点负罪感的手段罢了。
伪善(HYPOCRISY)。
这个单词闪过他的思绪,尖利地划破了他多年来为自己精心搭筑的幻境,露出了在那冒着幼稚的粉红色泡泡的“迪士尼城堡”之后,阴暗丑陋的现实——他的双手沾满了鲜血。
没有任何人强迫他,是他自己选择的让这双手沾满鲜血。
“恐怖的是,我对自己所不能接受的事实,也已经越来越麻木了,”
他的理智在催促着自己停下叙述,但却无济于事,于是他只得绝望地将额头抵在了亚瑟同样冰冷的指节之上,
“或早或晚,我会完全相信自己所说的那些屁话,就像是…就像把自己给洗脑了。这不是好兆头,终有一天,我会搞砸一切……”
“时间确实会改变一个人。连你这种级别的胆小鬼,经年累月下来,都能冷静地面对尸体,”
亚瑟说着发出一声嗤笑,美国也跟着笑了一下,他知道他并非是恶意,
“可是,时间不能完全操纵一个人,至少不能完全操纵每一个人。阿尔弗雷德,我知道,你不是那种甘于被时间改变的人。
“ 你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坏,我觉得你未来也不会变得那么差劲。毕竟至少你还会自责,至少你还在反思,而且……”
亚瑟停顿了片刻,他抿了抿嘴唇,用左手指节抵住了美国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
那双碧蓝通透的眼瞳,在落日余晖的照耀下却变成了黯淡的青灰色。
亚瑟因此怔了一下,而后直起身子,将大男孩深金色的脑袋揽入了怀中。
“你绝对不会搞砸一切,至少你就没法搞砸我的人生,”
他抽出右手,试探地抚摸着美国的脖颈,正如几小时前这个人对他做的那样,
“就像我对你说的,我的人生本来就已经糟糕到不能更糟糕了——家人、朋友、恋人,我什么都没有。那些温馨美好的东西,即便我曾经一度拥有过,现在也早就已经失去了。每次回过神来,我都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有的人羡慕我,年纪轻轻就拥有PhD学位,他们说,期望拥有像我一样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但他们不知道,记忆对我而言其实是个负担。说来也挺傻的,最近,我甚至开始幻想自己人生的这二十几年全都是虚构的,恨不能像删除数据一样,把那些倒霉的回忆全都删除掉。”
“对不起……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我真的很抱歉。”
感觉到怀中人身体的颤抖,亚瑟笑了笑,将脸埋进了他的发间。
这个看似无忧无虑的美国青年此刻向自己袒露出的脆弱性,对亚瑟而言远胜过世间的一切珍宝。
[阿尔弗雷德是信任我的。]
这个信念像是混了镇痛吗啡的兴奋剂,促使他继续吐露自己绝无勇气对任何人诉说的心事。
“没错,你确实应该道歉,”
亚瑟左臂刚被缝合好的伤口,因用力过度而开始渗血,但他自己却毫无知觉,
“我明明都已经放弃了,明明已经不敢再期盼会有什么好事落到我脑袋上了,可是你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了——满脸傻笑,带着你的飞行夹克,还有那架该死的空军二号——让我头一次开始期盼自己能活到明年的独立日,好和你一起看那见鬼的独立日游行。
“他妈的耶稣基督,和我开这种倒霉玩笑!如果没有遇见过你,我本来可以忍受自己的人生就是一坨狗屎。可现在,只要一想到你很快也会离开我,我就……”
“你就怎么?难不成想殴打神父?还是想每周日去教堂门口竖中指?”
美国抬起头,使劲摁了下亚瑟通红的鼻尖,朝他咧开嘴笑了起来,
“你呀,看来不管经历什么,都总改不了这悲观偏激的毛病!”
他说着躺在了草地上。
在向后倒去的同时,他按在亚瑟身体两侧的双手稍一用力,把那人像毛绒玩具一样高高举到了半空中:
“谁说我要离开你啦?还‘很快’,你可休想那么轻易就甩开我!”
美国无视了亚瑟的挣扎,吃吃地笑着抵住他的额头蹭了蹭,随后收紧手臂,将他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亚瑟伏在美国青年结实的胸膛上。从那人胸口传来的心脏跳动声,让他感觉从未有过的踏实。但他却抓住对方白T恤的领口,恶狠狠地发出了质问:
“这根本不是人类的力气!快说,你到底是什么外星怪物?”
“目前,我只和‘外星怪物们’交朋友,自己还暂时没有移民外星的打算,”美国傻笑着,将他抱得更紧了,“你当然也是其中一个怪物,但又不太一样,怎么说呢…嗯,你更像是那种只出现在童话里的,敏感、善良、总是舍己为人的傻了吧唧的小怪物。”
“才不是!”
亚瑟仰起头,此时晚霞已经渐褪,美国这才看清他的脸原来已经红得不成样子,
“这完全不公平,”他抱怨着,任由美国揉捏他的脸颊,“我对你还几乎一无所知,可是你却好像对我了解得不得了!”
“啊?怎么会?没有没有,我也不怎么了解你,咱们不是才刚认识没多久嘛!”美国的动作不易察觉地停顿了一下,他为了装傻,故意直直地盯着亚瑟的双眼。
“不错的尝试。如果我一个患者都没接诊过,估计就相信你了。”
亚瑟看见美国吃瘪的样子,自己也笑了起来。
他拍了两下美国大臂的肌肉,强迫对方将自己放下来。但占据力量优势的那个人,却只是翻了个身将他放回草地上,然后侧身以另一种更亲昵的姿势抱住了他。
“我知道你有很多秘密,是和我有关的秘密,而且你不会愿意告诉我,”
亚瑟说完,感觉到美国的身体骤然一僵,但他却不想去观察他的表情,只是紧贴着他的侧脸继续试探道,
“但它们不是坏的秘密,你不是想要伤害我,对么?”
“那可不好说。这不是个明智的问题,亚瑟,”
美国叹了口气,松开环着亚瑟的手臂,和他拉开了距离,
“我不希望你太信任我。不如说,我不希望你太过信赖任何人,那样对你我都不好。”
“如果你是真的不希望我信任你,那这也绝对不是个明智的做法。你永远没法要挟一个人信任你,同样,你也永远没法强迫一个人不信任你。信任不是能放在明面上交易的东西,要不我们心理医生该靠什么吃饭啊?”
亚瑟轻轻用手指撩拨着美国前额的碎发,好让自己看清他那双深深陷在眼窝内的蓝眼睛,
“但你不是我的患者,我也没必要挖掘你内心深处的小秘密。你可以留着它们。只不过,也许哪天,等你突然又愿意告诉我的时候,我反倒会犹豫该不该相信你了…”
“这算是职业病么?”
“也不全是。总之,和我相处你最好当心些,我搞不好比你说的那个朋友还古怪。”
看见美国的眼睛终于又恢复了光亮,亚瑟笑了笑,再次将头埋回了他的颈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