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朵云一样,温苓心幽幽地飘进来, 在沙发上坐下。
“真没想到有一天, 我竟然能见到小容与别人如此亲近。贺先生, 看来你对这孩子, 真是相当特别的存在。”
一杀。
“对了, 真是好巧,我怎么才发现。”她轻轻合拢双手,“同样是姓贺, 小容对你和对阿浔完全不同呢。别说是抱一抱他,就连牵手都从不愿意。”
二杀。
“小容,”她一手托着腮, 斜斜地倚在沙发靠背上,另一只手柔弱无骨地抬起来, 指向端坐在那里的贺铸,“所以你和这位贺先生, 是在谈恋爱吗?”
三杀。
tql,晏夫人真的tql!
贺铸不动声色轻轻撞了撞晏容秋——晏容秋双目低垂, 看起来一副已臻化境的样子,仿佛坐在那里就已立地成佛,位列仙班。
“妈在问咱话呢。”
于是晏容秋终于从坐化边缘被勉强拉了回来。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他努力想要保持镇定, 只可惜皮肤太白,一点羞赧的红就能将他出卖得彻底。“我们是上下级,贺先生是我助理,我们之间是合法劳动关系!”
温苓心懵懵懂懂地“啊”了一声。她是特别干净秀丽的长相,又自带被呵护得特别好的娇娇玫瑰气质,所以这一声“啊”真是纯出自然,天真单纯毫不做作,听得晏容秋瞬间委顿下来,连脾气都没了。
下一秒,温苓心又若有所思道:“现在晏氏的上下级关系是这个样子的啊。”
四杀。
晏容秋虚弱地扶着胸口,他发现自己竟然还反驳不了。
长长地叹了口气,晏容秋很低很缓地问温苓心:“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温苓心眸光微闪,“就是想来看看你。”
晏容秋明显沉默了一下,他用力咬紧下唇:“所以你一定要飞到德国来看我吗?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来了这里,结果还碰到那个女人。”
“妈,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温苓心愣了愣,“可是,我都不知道你现在住哪里……”
晏容秋一时语塞。
三年了,自己的新住处从没告诉过任何人,也再没有回过家。偶尔的团圆的邀请,也全被他用工作来搪塞掉,说这不是有意的逃避,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温苓心又道:“听吴医生说,你最近身体不是很好,所以我才想趁这个机会来看看你,没有想给你添麻烦的意思。”
添麻烦。
晏容秋的心抽痛了一下。
“对不起。”
他低下头。
“……既然已经看到了,那你可以回去了吧?这里的冬天很冷,我可以让人包一架飞机,送你去你喜欢的南岛度假。”
温苓心很怕冷,受不了川源市湿冷而漫长的冬天,所以每年年末都会一个人飞去温暖如春的南方岛屿。而晏铭又是个不着家的人,所以放寒假的时候,晏容秋基本都是一个人在家过。他会把作息安排得满满当当,井井有条,因为人一旦忙碌起来,就不会觉得孤单了。
“我不会回去。”
迎着晏容秋困惑不解的眼神,温苓心又重复了一遍:
“我是不会回去的。”
我是不会回去的。
晏容秋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想啊想,可无论如何,都解不出妈妈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在床上辗转好久,从贺铸身上汲取的暖意已经彻底消散了,他只得裹紧两层厚羊毛毯,在难以驱散的寒意中渐渐昏睡过去。
第二天清晨飘了点细雪,雪停后很快就放了个大晴。因为开幕影片首映礼在晚上,所以一整个白天就成了难得多出来的奢侈。
贺铸把晏容秋严严实实裹成一个毛球,然后小心翼翼地把他放进车后座里。因为毛球不太愿意出门,就想窝在壁炉旁的摇椅上看财务报表,所以还得往他手里塞上一杯加了小棉花糖的超甜热可可,好安抚稳定他的情绪。
贺铸假装挥动小旗帜,“城市观光一日游,出发。”
晏容秋在长睫毛的掩饰下翻了个白眼,瓮声瓮气道:“好傻。”
贺铸不说话了,觉得自己是有点傻。
斯图加特市坐落在巴登-符腾堡州的莱茵断裂谷地区,毗邻著名的黑森林,不仅拥有悠久的城市历史,文化底蕴也十分深厚,是罗兰·冯·茨迈尔曼魂牵梦萦的故乡。
“这里是国王大街中部的皇宫广场。”
与大城市的车水马龙和嘈杂喧闹相比,皇宫广场绿草如茵,一派自由自在,安静祥和,只是散散步哪怕什么都不做,都能令人心情舒畅,一扫烦恼。
贺铸看了眼手表,“前面有间歇喷泉,现在正好要开始了,我带你去看看。”
晏容秋咕哝:“小朋友春游吗。”
贺铸笑微微地偏过脸看他,心里想:可不就是我的小朋友么。
广场中央的喷泉是为纪念罗兰·冯·茨迈尔曼而建造的,水池中央立着这位大文豪的铜像,一手托着烟斗,一手拄着手杖,端庄威严,栩栩如生。
在大文豪的身边,簇拥着一群稍小的青铜雕塑,这些形象都源自他笔下的角色,有牧羊人、富商、贵妇人、骑士等等,个个风姿绰约,宛若生人。不过,占据最显眼位置的,却是一尊面目狰狞,甚至说得上恐怖的恶魔雕像,一眼望去,叫人悚然而惊。
晏容秋眯起眼睛:“那是……纳姆路斯?”
纳姆路斯,德语Namenlos的音译,即“没有名字”。
在小说中,所罗门王以灵魂为代价,与恶魔之王贝利尔做交易,得到了指挥所有地狱恶魔的力量。
他与七十二位最强大的恶魔签订契约后,将他们的名字刻在了七十二根柱子上。可这第七十三位恶魔因为被神明剥夺了名字,无法缔结契约为所罗门王服务,所以,它被贝利尔赶出了地狱,只能在人间流浪。
经过漫长的岁月,纳姆路斯的魔法接近枯竭。可就在弥留之际,它遇见了一位年轻的王储。
王储向纳姆路斯许下了愿望,并承诺如果纳姆路斯能为自己实现,他愿意把灵魂交给它。
纳姆路斯欣然答应。因为王储拥有非常高贵纯洁的灵魂,如果吞噬了这样的灵魂,一定能使它避免消亡的命运。
音乐声响,水柱喷涌。
六米高的水帘有如飞瀑倾泻,水雾迷蒙,似忽降细雨。
贺铸撑开黑伞,往晏容秋头顶一移。细密的水珠落在伞面上,溅起一圈圈的光晕。
“无名的恶魔。”贺铸注视着那座雕像,“您也看过《伴我弥留之际》吗?”
晏容秋食指掠去脸颊上沾着的几粒水珠,“你是指西壬拍的那部电影吗?”
贺铸摇头:“茨迈尔曼的原作。”
晏容秋抿了抿嘴唇,泛起一点柔和的神色,“我以前最喜欢的就是茨迈尔曼的这篇小说。我记得我还有一本《伴我弥留之际》在德国发行的初版画册,只可惜后来好像被我弄丢了,怎么找都找不到。”
“可您看起来不像是会遗失自己东西的人。”
贺铸若无其事地看向晏容秋,看到倒映在他漆黑瞳孔里的小小恶魔。
“会不会是送给什么人了?”
“怎么可能,我又没有朋友。”晏容秋答得干脆。
而且,他曾经真的非常喜欢茨迈尔曼笔下的纳姆路斯。甚至,他之所以会那么相信蜘蛛符咒的传说,也和纳姆路斯有分不开的关系。所罗门柱七十二魔神各自都有不同的化身,而被驱逐的纳姆路斯也有——
蜘蛛。
《伴我弥留之际》被他翻阅了无数遍,到后来,他甚至希望自己能像故事中那个孤独得想死的王储一样,将那只同样孤零零的恶魔召唤到人间。
(多么愚蠢的念头。)
(违背理性,又不切实际。)
(按照爷爷的说法,都是“一文不值的文字游戏”。)
后来,西壬影业拍的《伴我弥留之际》有口皆碑,获了奥斯卡最佳影片,他也别别扭扭地不愿去看,好像那会破坏自己心中的白月光。尤其知道那位不愿公布身份的影帝也被全世界影迷称为“Namenlos”,他就更加不爽了。
最扯淡的是,小说中描写纳姆路斯“全身犹如炉底的冷灰般漆黑丑陋”,却有一双“碾碎了太阳光”、“栖居着黎明和黄昏”、“比伯利恒之星更光辉璀璨”的眼睛。而那些媒体、粉丝竟跟串通好了似的,一致大力夸赞那个假Namenlos的眼睛比书里的纳姆路斯还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