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山(84)

吴落坐回椅子,视线黏在了东长老脸上,心脏也拎到嗓子眼。

东长老笑着道:“放心,魔王不是你,他们都误会了。”

萧彻追问:“所有人都在怀疑我,长老如何确信我不是?”

东长老道:“因为图铭根本没死。”

一时间,寝殿内安静得连呼吸声都显得重。

萧彻和吴落全都怔住了。

数百年来,整个仙界都深信不疑地认为魔王死绝了,即使他要重归于世,也是死了以后,不知怎么阴悄悄地又活过来了。

活没活过来是一回事,死没死成又是另一回事。

如果复活的人其实根本就没死,这事就很有些耐人寻味了。

吴落眼睛瞪大了一倍:“没,没死?怎么可能。”

东长老看着萧彻,柔声道:“整个仙界都被骗了,承安长老没有杀图铭,所以这次回来的,是他,不是你。”

萧彻飞快地从床边站起来,后退一步道:“承安长老没有杀魔王?不可能。”

东长老脸上忽然浮现了一丝笑意,那笑容又轻又浅,却是久久挥之不去,连眼角眉梢都是,仿佛是想到了最亲的人,又或是回想起了最美的记忆。

吴落心中颤了一下,莫名觉得这眼神有些熟悉。

东长老的视线渐渐迷离起来,他摇着头苦笑一下,自说自话似的缓缓道:“承安长老不想伤图铭的性命,只想把他封印在禁地,不让他出来为祸苍生。他想让图铭在禁地醒悟,悔改,等到一万年之后,他想通了,这封印也就自动破除了。承安以为,有了这一万年,图铭就能转性,就能想通,就能放过仙界,不再作乱。承安傻啊,他知道图铭是什么性子,只要还有一条命在,哪里肯老老实实待在禁地,被他关这一万年。承安啊承安……”

东长老话至此处,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哀怨又凄厉。

吴落听到这笑声,脑中立即闪现出一个人影,她还没来得及惊讶,萧彻已把她拽到了身后,一手抓在了腰间佩剑上。

萧彻沉下脸,周身蓦地带出了一股肃杀:“承安长老为什么不杀魔王?”

东长老闭上眼,嘴边的笑容像掺了酒,显出一点沉醉的意味:“因为他,舍不得杀我啊。”

第61章

有时候,答案已经明明白白摆在了面前,但因为某些人的存在,还是会忍不住质疑答案的真实性。

因为一旦信了特别的人做了不堪的事,心里就有一角要塌,重建也不行,塌陷的裂痕将永远存在。

遇到吴落以前,能给萧彻带来慰藉的,几乎只有东长老。不为别的,放眼整个仙界,只有东长老会维护他,当他是个需要爱,需要关怀的晚辈。在东长老眼中,萧彻不仅仅是一个用来掣肘魔族的工具,他有自己的命,不该只为对抗魔族而活。

可惜的是,其他几位长老不这样想,他们只当萧彻是工具,是为了对抗魔族而活。

在外人看来,萧彻倍受长老们“器重”,大家不得不高看他一眼,用一个敬而远之的态度去观望这位少年。正因为如此,萧彻自小就没什么人敢与之亲近,他的生活是冷冰冰的,一尘不染的冰。偶尔透进来一抹光,也许是同龄弟子的几句艳羡夸赞,也许是人人有份的一点奖励……总之这点光也亮得很疏离。

而东长老,是唯一能让他摄取到温度的人,是那种鲜活的,触手可及的温度。

少失怙恃的萧彻,还在懵懂幼年,便被送到章琚山修习,由教首亲自教授他武艺剑法。因得了大长老之令,务必要将萧彻培养成器,于是那小小的少年,在身量刚及剑长时,就被逼着日复一日,没完没了地修炼起来。

孩子都贪玩,萧彻也不例外,他看到山中其他弟子在后山游乐,大吵着问教首,为什么比自己大的哥哥姐姐都去河边捞鱼了,而他只能不间断地练剑?

教首没有回答,两指一点,封了他的口,命他把剑招再过百遍。

萧彻长了一身反骨,就不服管,可他才那么小,看起来还不及一棵小树苗结实,在高大勇武的教首面前,他的反抗与倔强只能换来一次又一次的惨败。他哭也没用,闹也没用,受伤也没用,生病也没用。唯一有用的,是法力提升一级,换来半日闲散。

因为仙界他要成器,不是要他成人。

教首知道萧彻的身世,起初他被送进山时,便对他报了几分成见,并不太喜爱萧彻。正因为如此,萧彻启蒙时,那日子过得很是坎坷,眼中常汪着一泡可怜巴巴的水珠子,眨巴一下就能大滴大滴地掉下来。

他总是左耳朵听着同辈弟子在山间欢笑喧嚣,右耳朵听着教首不留情面的训斥,心想若能逃离章琚山这个破地方该多好。可是逃了能去哪?他无父无母,无依无靠,出了山门难道要流落街头当一个小叫花子吗?

萧彻盯着手上的血泡,用力一掐,破了,但并不觉得如何疼。这种疼他早就习惯了,不过是流于表面的疼而已,他能忍。不像心里的疼,一疼疼一宿,睡都睡不好。

“萧彻,手怎么了?”

萧彻听见这声,猛地一愣,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到了许久未见的东长老,一时有些恍惚。

东长老的语气太温和了,与教首的疾言厉色那么不同。

东长老端起他的小手,掌心的斑驳与手背的细嫩简直不像出自一人的皮肤,东长老不禁叹了口气,细细地帮萧彻包起了手:“这几日就不要练了。”

“嗯。”萧彻小嘴一撇,腮帮子也鼓了起来,里面包着一团委屈巴巴的孩子气。

东长老蹲下来,把萧彻抱在怀里,摸着他的脑袋道:“快长大,长大了我就把你带去东仙山。”

“嗯。” 萧彻埋在东长老怀里,咕哝了一声,脸上顿时大雨滂沱。

……

春去秋来几遭,细水长流的苦痛成了习惯,萧彻那颗柔软的稚子心上渐渐长出了盔甲。

唯有见到东长老时,萧彻才能暂时卸下防备,幻想自己是个有家,有人爱的孩子。

所以现在,即使眼前的“东长老”换了个里子,萧彻却仍然不想以剑指着他,他单手负在身后,捏起的拳头有些微微发抖。

萧彻:“图铭,东长老呢?”

图铭虽然被拆穿身份,但他顶着东长老的躯体,料定了萧彻怎样都不会对自己下手,于是有恃无恐地道:“东长老啊,大概是去年死的吧,没办法,一幅身躯只能容一人魂魄,我醒来了,他不就得死吗?舅舅回来了,我们才是真正的家人,你高兴不高兴?”

萧彻面无表情地垂着眼,一股凛冽的杀意不动声色地流出。

“别那么紧张,坐。”图铭在床边拍了拍,“萧彻,我们在寻思河见过一面还记得吗?那时我魂魄尚未完全恢复,就借了绝魂鬼的魂,还有村长的身体。”

萧彻脸上无悲无喜,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地,似乎山崩海啸来也摧毁不了他。

吴落有点担心,挽住了萧彻的胳膊,想把他暂时拉开。

哪知萧彻忽然开口:“东长老,怎么死的?”

吴落的心揪了起来,她不知道萧彻要花费多大的勇气和魄力才能问出这句话,如果是她,可能现在还来不及接受这样的噩耗。

“告诉你也无妨。”图铭把被子掀开,径自下了床,已不见一点病态,“方才我告诉你的,没有一句是谎话。当年承安与我交战,你的东长老去了禁地,不小心被我的戾气所伤,我见他虚弱得很,就将自己的一魂抽了出来,放进了东长老的身体里。我也没办法,承安要关我一万年,这谁受的了。”

萧彻冷静道:“然后呢?”

图铭笑道:“然后我便躲在东长老体内好生将养着,以他的魂魄为我的养料,谁知道他这么弱,受了点伤,就完全无法与我那一魂抗衡。眼看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我的魂魄却一天强过一天,五百年,我终于把他的魂魄全部化为己有。如今我总算可以摆脱他这幅壳子,重新回魔族带兵,把仙界杀个片甲不留,夺取魔之眼的力量,称霸天下哈哈哈哈哈……”

萧彻闭了闭眼,手背上跳出几根青筋。

图铭没完没了地道:“可承安死了,他竟然死了!他不是说迟早有一天,要给魔族一个公道吗?可现在呢?连自己的命都弄没了!承安他太傻了,仙魔两族旧恨不去,新仇又不断,不论从前或未来都只能势不两立。和平共处?根本就不可能,他办不到的。我说过,五百年后会来找他,我来了,他竟不守约,承安真是要气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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