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你再这样下去,被人瞧出来,可怎么说呢?”
黄氏微微抬眼,既懒怠又迟钝,满不在乎:“这府里除了你,还有谁知道我的心思?都二十七年了,我忍了二十七年了。”
“不论如何,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顾娘轻叹,低头为黄氏搓手,“就快了,我们三公子就快熬出头了。”
也许儿子真是黄氏唯一的指望,她总算露出些许欣慰的笑,却也难免吃力:“三郎这几日没回来吧?”
顾娘应道:“公子现在只听夫人的,不曾回来,夜里都在府衙值房安歇,不会沾染家里的事的。”
黄氏颔首,笑容敛去,又于幽深的目色中泛出一丝凄楚:“我听说,周先生后日入葬,传话给三郎,到时替我多添一份奠仪吧。”
顾娘听得明确,却缓顿了片刻才接话:“夫人也可以亲自去送一送的。姻亲之间,情理之中,没人会怀疑什么。”
黄氏似有犹疑,薄唇抿磨间,到底还是摇了头:“去整理衣箱,把所有的紫色衣裳都收了,新的旧的,都放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我以后不会再穿了。”
顾娘微惊,提了一口气要说什么,辗转又咽了下去,而既遵从黄氏之意,刚刚起身,又听她道:
“院里的花也别再侍弄了,今后改种荼蘼吧。”
荼蘼是开在紫藤之后的花,但荼蘼开后,春天也便结束了。
……
云安既已脱险,到翌日一早便彻底清醒过来。她怔怔地望了柳氏许久,才终于相信母亲的到来不是梦。柳氏心酸不已,但恐引得云安过于激动,影响伤势,便还是强忍住了眼泪。
云安却也还好,只是眼眶泛红,目光离不开母亲。她像梦里那般,流畅而反复地说:“阿娘,我好了。”
柳氏轻抚女儿的面颊,潮润的眼睫微微颤动着:“好,好。”
云安笑了,仿佛未曾经历苦痛折磨,笑得万分满足,又犹带天真烂漫。她抬起没有受伤的左手,握住了柳氏抚来的手,慢慢又道:“阿娘,你不要害怕,我以后还要保护你的。”
“娘不害怕,是娘要护着云儿。”柳氏亦反复地告诉女儿。
母女间的温存驱散了九秋萧索,连站在庭院里的人都分明沾染了笑意。是李珩和韦妃,他们不便进去,但又各有缘由,只不过化作笑容,看上去是极其相似的。
一时,许延走出来,向夫妻二人禀道:“裴娘子的伤情已稳,唯是体内调养尚需时日,但请大王、王妃放心。”
李珩心里计较,眉间又微蹙起来:“那么,多少时日才够?可以恢复如初么?断骨的伤可影响她今后的举动?”
这些话也是韦氏想问的,但李珩比她急切,她便只有依附一言:“是啊,务必根治,不能留下遗症。”
许延却也皱眉,似有顾虑,想了想道:“娘子断骨之伤原不算重,一二月就能痊愈,剩下的调养少则半载。只是,小臣方才听她们母女说话,仿佛近期就要离开洛阳,这却不好办了。”
“离开?”李珩与韦妃异口同声。
许延确信自己没有听错,笃定地点了下头。
这间隙,李珩还不及细问,房门又开了,这一次走来的是柳氏。她自被接来,十几日中,还是头次离开内室。
李珩与韦妃互望了眼,摸不准柳氏要做什么,是要提点旧事,还是就事论事。但柳氏面容平静,一丝情绪也看不出,穿戴也都是才整理过的,既端庄又得体。
“妾身柳氏见过大王、王妃。”蓦一开口,柳氏却是依尊卑行了跪拜大礼,韦妃忙去扶,也被她恭敬推辞,“小女命乖,遭逢不幸,全赖大王、王妃援手,深恩重如山岳。妾无用妇人,无以为报,唯贱躯空首,聊谢德泽。”
说完,柳氏又作三拜,李珩夫妻不敢再受,左右相扶,终究搀起了柳氏。李珩便站回原地,韦妃却不曾离手,眼中含泪,其实更感激柳氏不追究往事,小心问道:
“柳夫人言重了,无论如何,云安是我的小妹啊。夫人大度,既不见责,便容我去侍奉小妹,直到她痊愈,可好?”
韦妃也是听了许延的话,想多留云安在此养伤。可柳氏也听见了许延所言,此来除了谢恩,也是坦陈辞别。
柳氏低眉,心中一片明澈,只淡而恭敬地回道:“王妃更是言重了。妾也知云儿的伤势不能一时恢复,但她不愿在此叨扰,妾也只能依她。妾早已命随从人等在城中另觅下处,妾会在那处继续照料,直到云儿再好些,便带她回襄阳。”
原来,柳氏母女也并不是要立即离开洛阳。
韦妃忧且迟疑,将目光转向一直不曾发言的李珩,知道他比自己更想留下云安。但,李珩的思量却不在此,他从柳氏的话里提炼出了另一层,也是他曾设想过的结果——
柳氏要带云安回襄阳,那便是要为云安断绝了郑家的婚事。
“好,那我便为夫人安排车马。”李珩干脆地应道。
韦妃闻言有一瞬惊诧,但见李珩目色清明,连神情也比先前开阔了许多,她便很快懂了。
既至如此,事情便都定下了。柳氏便立拜了一礼,恭送李珩夫妻离开。然而,二人才转去三两步,柳氏却又叫住了韦妃。韦氏自然应承,听凭吩咐,可柳氏只温和地说了一句:
“请王妃转告令尊,他养了个好女儿,这一次,也多谢他。”
韦妃万难想到,柳氏只是这样云淡风轻地提过旧事。
第57章 莫回头
云安醒来的第三日,与母亲柳氏乘一驾轻车离开了山间别宅。车舆内布置了四五层毛毡软垫,纵是山路,人也不觉颠簸。拉车的马儿是性情温顺的母马,驾车之人就是许延。
这些自然都是李珩的周全安排。自云安在柳氏的搀扶下走出屋子,他便一直从旁目送,面上既有心疼,更多的却是憧憬。待车驾驶远不见,韦妃轻声问他:
“小妹一去襄阳,千里之遥,大王准备何时将事情定下?要不要我去向柳夫人提?”
李珩倒不急在一时,也不料韦妃此时会提,一笑道:“惠儿,等郑家的事一毕,这一年便算过去了。明年春天,我们要到长安去,那时,云安必已痊愈,再作计较吧。”
韦妃听过这话才知她是多虑了,也一时看窄了,小瞧了李珩。
迁居外地的诸王宗室,不得皇帝亲诏是不能擅自返京的。但他们每年春天都会回一趟长安,只因昭明德妃的忌日就在春天。这是排除在皇权限制之外的孝道,也是唯一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
而明年的春天,会和往年不太一样。
想通了大事,韦妃回给李珩同样宽怀的笑容:“那大王想何时去了结郑家的事?宜早不宜迟。”
李珩不假思索:“周仁钧昨日入葬,丧事已毕,就再容他们一日,后日去吧。”
“好。”
……
柳氏那日离开郑家前,交代钟娘与白肃寻客栈安置。可这话是一时安排,未及深思。当她看见女儿伤得这样重,便知是要长久滞留了,即遣了素戴传话,在城中租赁下一处空宅。宅子只有几进院落,并不大,但清静也干净。
载着云安的车驾抵达时,钟娘早收拾好了内院正屋,与白肃同在门下迎候。二人一见小主人的病容,形销骨立,全无往日活泼的光景,都不禁声泪俱下。
云安精神尚好,反劝着他们,唤钟娘、白叔,道许久不见。这情形,在场众人无不动容,就连驾车的许延也红了眼眶。但其实没人知道,云安心里的餍足,实在是多过悲伤的。
进屋安顿,许延又来诊脉,见云安无碍,便留下药方医嘱,告辞而去。云安仍无睡意,遣开素戴,只要母亲在跟前。这一二日,她已闻知诸事,却从未细究,应对的态度与柳氏刚来时毫无二致。
“我同阿娘回襄阳之前,要先与郑梦观离婚,是吗?”云安拉着柳氏的手,神色沉静地问道。
柳氏倒听不出女儿的意思,是愿或不愿,只语重心长地说道:“从前都是娘对你疏于关心,如今再不可能独留你在郑家。你安心养伤,娘会为你做主的。”
“阿娘,我知道的。”云安却坦然一笑,握着柳氏的手加了几分力道,“从我走出郑家后院的那一刻起,我就想通了,我不能在郑家了。只是,我不希望娘怪罪郑梦观,他是真心待我的,否则,也不会瞒着我将娘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