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濡不过佯装,原是听见院外来人的声音,才由小奴扶上了马背,前后时间极短。那马镫都是事先调过的,就是为了假戏真做,不让云安看出破绽。于是,云安生气,她只是笑嘻嘻回应:
“二嫂,你不如就顺便教教我算了?求求你了!”
云安气不打一处来,冷哼了声:“从前我不教你,现在就更不可能!我还要告诉长嫂,必要罚你!”
郑濡扭过头对着云安噘嘴撒娇,身子左右来回地蹭:“哎呀,二嫂什么时候这么狠心了?我们就在院里,又不出去,能有什么事呢?”
郑濡一边发挥自己的粘人本领,一边稍稍回身,向牵马的郑修吾递去眼色。修吾暗暗点头,自然知道该做什么,便趁郑濡遮了云安视线,丢开缰绳,溜出了后院。
云安既未发觉异常,便只想先带郑濡下马。却这时,一直静立的马忽然有些躁动,马首摇摆,前蹄扬起,口中嘶鸣。云安也知牲畜的性子难料,先倒不怕,仍抱紧了郑濡,叫修吾牵稳缰绳,却不见回应,一瞥,才发现前头无人。
云安重又紧张起来,后悔早该将缰绳握在自己手里。而这一瞬,马儿愈发狂躁,身子猛地震动,四蹄跳跃,马背上的两人无处攀抓,眼看就要被甩下来。
素戴倒是有心,也知马,但等她冲来,想要控制缰绳时,马儿的癫狂已经不容她靠近。云安知道大事不好,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郑濡千万不能有事。她拼尽全身力气夹紧马腹,用身子压着郑濡,让她躬身低头,尽量抱住马颈。
郑濡哪里见过这般阵势,早吓得六神无主,浑身发软,完全使不上力气。云安单凭一人之力,根本捱不过片刻。终究,在马儿刺耳的长嘶中,两人被震开马背,一齐向后摔去。
悬在半空也只有须臾的间隙,云安依旧牢记着保护郑濡的念头。于是,落地的瞬间,摔马的后劲,郑濡的分量,全都由她一人担负——她给郑濡做了人身肉垫。
这种剧痛,那一刻不显,却是由内而外,慢慢震荡开来的。
郑濡晕了过去,从云安身上滚落,额头蹭伤,渗出血来。素戴和横笛这才拥上来,各自去扶自己的主人。云安这一时却还能动弹,只便推开素戴,三人一起去看郑濡。
然而,郑濡并未立即醒转,却从院门赶来了许多人。第一个便郑修吾依着计划叫来的郑梦观,后头是长房夫妻,最后跟来的,是周燕阁。事情突变,郑修吾也被吓住了,而其余人,目光都锁在云安身上。
云安懵了,她很难把这些目光理解为善意,可又能怎么解释?这第一个看过来的,就是郑梦观啊!他早在成婚次日,便着意叮嘱过,要看护好郑濡。现在,此情此景,百口莫辩。
“濡儿!濡儿!!”果然还是郑梦观第一个冲过来,眼睛划过瘫坐一侧的云安,有迟疑,似是想问,却终未停留。
后头,除了周燕阁都是大惊失色。崔氏忙张罗请医家,又叫儿子赶紧拉住那匹疯马。倒是郑楚观慌促之余,问了云安一声,但终究,随着抱起郑濡的二郎,匆匆离了后院。
后院安静下来,除了云安主仆,就是含笑带讽的周燕阁。自然,就是她招来了郑梦观以外的人,而这一切,远比她想象的精彩。
“唉,濡儿那丫头一向胡来,若我是你,断不会离她这么近,便也不会惹祸上身了!她是郑家唯一的嫡女,身份金贵,但有三长两短,二嫂要如何交代呢?”
云安无力去回,体内的震痛已经弥散开来。她知道自己伤得不轻,唯能尽力绷着一根弦,不让自己在周燕阁面前倒下。幸而,周女已经得逞,也并不屑与云安斗嘴,说完,便扬长而去。
素戴是看着云安落地的,眼见她的脸色一层层白下去,便知她是强撑。却还不及去问,只见她猛一前倾,两臂撑地,呕出一大口血来。血色沉黑,于两唇间近乎喷涌而出,溅得满地满身。
素戴惊呼尖叫,魂魄已丢,再知她伤重,也不料竟能这样。可云安摒着虚弱的余气,沾血的双手攀住素戴,还是艰难地开了口:
“带我……带我,找个,找个医馆。我不,我不想死,我还有,我还有阿娘……”
云安已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只以发直的目光寄托最后的希望,唇角还在不停滴血。素戴在这血腥气的刺激中终究拔开一丝精力,很快抱持住云安,就从后院通往外头的小门出去了。
第52章 便零落
郑濡无事,除了额角轻微擦伤,不过受了些惊吓,医家诊断之后便醒了。她记得怎样摔下,记得是云安死死护住了她,但见榻前围满了家人,却独不见云安,一瞬间就哭出来:
“二嫂呢?!你们怎么不顾她?!”
郑梦观其实一直不安心,可当时郑濡的情形看上去更急,他也无暇多想。况且,他知道云安颇善骑马。然而此刻小妹的态度,无疑是将他隐隐的不安全部挑开了,他惊急地问道:
“怎么回事?云儿怎么了?!”
郑濡自责,却更恼恨二哥竟到现在才想起自己的妻子,猛推了他一下,喊道:“没有二嫂我就死了!我根本就没有摔到地上,是二嫂用身子替我挡住了啊!!”
这话一毕,满屋屏息,像是都没听清,却已变貌失色。再下一瞬,郑梦观夺门而去,冲向后院的脚步,既迅猛又飘浮。他只能用快来代替刚才的不察,可再快,也毕竟已经丢下了云安。
或许因这一时的罔顾,有些事就不可挽回了。而,后院留下的一大滩血迹,几行散乱的血脚印,扎扎实实,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他,不可挽回的事已经发生了。
他跌坐在尚未凝固的血迹前,心胆俱裂,魂飞魄散,仿佛门下有一道屏障阻隔,让他不得循着血印去追。
目睹一切的后院小奴从草料堆里爬出来,不敢靠近二公子,只畏畏缩缩地道:“二夫人呕血不止,叫丫头扶去找医馆了!”
这话于二郎便像极了讽刺。他的妻子性命危急,却舍近去远,没有求助这家中的任何人。而造成这般境地的,就是他自己。
……
离城四五里的山间私宅,重楼深院之中,李珩面色铁青地立在廊下。他的眼睛只盯着小婢进出的正屋,一语不发,已有两个时辰了。正屋内,安置着命悬一线的裴云安。
新月初上之际,屋里终于走出一个有用之人,将李珩凝滞的神思都牵引了过去。他沉声急问:“如何?!可保住性命了?!”
这人沾得满身斑斑血迹,两掌半举,也染得鲜红。面对李珩的焦灼,他似乎很难描述,叹了声才道:“呕血汹涌,渐才止住。外伤在右肩,创口连臂,骨头断了,但不致命。”
这回答不大明确,李珩更无心情揣摩,高声又道:“许延你直说,她到底有无性命之忧?!”
原来,这人就是李珩的专随医官许延,世代医家,精通岐黄。他的父亲是皇朝太医,常年照料昭明德妃,于是儿子便给李珩作了伴,自幼侍读,如今奉医。
许延并非有意迁延,只是早已看出云安在李珩心里很不同,便不敢轻率。“外伤可治,内伤难调,小臣心中无底。现在人昏迷着,一息尚存,若何时能醒来,便有希望。”
李珩怔住,他本心中无底,所以才问许延,可许延也是心中无底,那便真是凶多吉少了。这一阵,他只觉胸口憋闷得难以呼吸,挪开几步,扶在了阑干上。
许延微微摇头,向李珩略行了一礼:“小臣这便下去料理药方,请大王善自珍重,切莫过忧。”
李珩难不揪心,一待许延转身,便走向了正屋,要去守着云安。然则余光一晃,瞥见庭院角落站着的人。那人也同他一样,切切注目了数个时辰,也正是此人救下了云安。
李珩不曾停留,只与守在院门的阿奴嘱咐了声:“阿奴,带韦将军去厢房歇息,换身衣裳。”
知道李珩私宅的韦将军,自然只能是韦令义了。
自从在国子监前偶遇云安,虽被严辞痛斥,他却还想见见这个小女儿,不打扰,就远远观之。于是,除了与李珩的正事,他便日日往郑家附近守望,期待云安哪一日再出门来。
今日无事,韦令义去得尤其早,白在郑府对街等过半日,还以为这一日也要虚度。却谁知,才至午后,郑府东侧的深巷里便突然走出两个浑身是血身影,再一细看,其中伤者正是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