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安当不起周仁钧这样称呼,赶紧又回身相扶:“先生唤我云安便是,我与二郎一样,都是先生的小辈!”
周仁钧长叹,浑浊的目光瞥过二郎,又落在云安身上,虚颤地道:“老朽膝下唯有一个侄女,她生性娇矜,心肠不宽,若对夫人有所冲撞,老朽替她赔罪了。只是……只是,我恐命不久矣,不能,不能对她多加约束,请夫人,请夫人切莫与她计较……”
“先生春秋正盛,又是博学的贤达,必深知事理,何以偶感疾病,便说这样的丧气话呢!”云安万般不忍,急得眼眶泛红起来。
二郎到这时也已难忍痛楚,激动地道:“老师常以‘淡泊明志,宁静致远’教导学生,说将来不论治学为官,还是立身存世,都该以这样的心境去对待。现在老师自己怎么忘了?偶感疾病便看得极重,心气不稳,心神难安,这正是老师的症结所在啊!”
夫妻的话固然有理,但周仁钧并不经心,瘦削的面颊挤出惨然一笑,却继续说起方才的话:“燕阁,我终究不放心,她与三郎,她……”周仁钧又苦涩地皱眉,像是找不到言辞,又像是顾虑重重:
“她与三郎,夫妻,之间,”他将“夫妻”两字咬得极晦涩,仿佛很难,或是害怕,口气有些混乱,“他们之间若终究难以为继,只怕还是叫她回家来,这座宅邸,她还是能安身的。”
“老……”二郎亦难听进这话,但要再行规劝,云安却体会出什么似的,一手按住,替他道:
“先生唯一的侄女,也是周家唯一的后人,便看在先生二十年的教诲之恩上,我们都不会亏待于她。不论将来如何,不论先生如何,她这一辈子,都会有所着落的。先生放心,云安可以保证!”
周仁钧听到云安的承诺,干涩眼睛徐徐浮起泪光。云安暗自心惊,她其实没有这个把握,纵有十分诚心待周燕阁,周燕阁又怎会认她的诚心?罢了,不过是安慰病中人的一时手段。
未几,婢女将汤药送了进来。周仁钧饮下,又让他的老仆人进来服侍,终究催着二郎夫妻早些回家,又挥手道:
“下次,下次当真不必来了。”
……
已是仲秋天气,秋风扫黄叶,洛阳坊间再热闹,也难免多了几分凄寒之意。这凄寒之意也发自夫妻心间。
“二郎,你前几次来,先生也这样同你说话吗?他是不是知道你们兄弟不和,听见你们上回在院子里的动静了?”
夫妻来时同乘了一匹马,此刻只沿街游散,牵马而行。二郎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揽住云安,低着头,又摇头:
“老师大多昏睡着,从未说过这么多话。我不知道他察觉了没有,或是察觉了多少。我有些害怕,怕他这身重病就是因此而起,也怕他真的再难好转。”
云安没见过二郎脆弱的模样,不禁心疼,想了想,竟踮起脚,当街往他的颊上送去一吻:“别怕,我陪你!”
二郎懵然,怎么也没想到小丫头会这样安慰,一时烟云尽散,涌上心头的只有融融暖意。他放了缰绳,将云安打横抱起,竟一下送上了马背:“云儿,此地离北市近,我带你去北市逛,好不好?”
提到玩乐,云安哪有不乐意的,两眼放光,连连点头:“好好好!我要买吃的!买很多,我饿了!”
二郎仰面看着云安,眼睛里满是温柔的笑意:“好,云儿要什么就买什么,要多少就买多少。”
北市转过两条街便到,二郎着意引马慢行,让云安赏看两边店肆,越往深处便越热闹。云安常与郑濡、郑修吾结伴游逛,与二郎这般倒在少数,因此欢喜更甚,嘴巴说个不停。
二郎无不应承着,云安要的给买,他觉得云安喜欢的也买。便不到一个时辰,马鞍上已悬挂了许多大小囊袋。
然则,就在二人无限沉浸之时,二郎不知瞧见了什么,忽一发怔,显出惊促的神情:“云儿,在马上等我,我去去就来!”
二郎说完便窜进了人群中,留给云安满头雾水。她只好接起缰绳,将马儿驾到路边,在马背上观望。还好,二郎去得不远,很快在一个身形健硕的男人面前停了下来。
二郎在与这人攀谈,云安虽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瞧着二郎的形态很是激动。他向那人躬身拜礼,连着拜,深深拜,仿佛对待师长,又别有一种崇敬之意。
云安好奇起来,想这人若是二郎的旧故,自己也该去问候,便下了马,先不动声色地走了过去。而随着步步靠近,街头嘈杂之声便盖不住他们的谈话了,云安入耳的第一句是:
“韦将军,两年了!郑梦观实在不料能在洛阳街头再见将军!”
就这一句,看似并未提到什么具体之事,但云安的脚步却再也挪不动了。她的心中轰然,脊背发硬,目光顿挫地逼向那位“韦将军”——盛年、高大、峻拔、美髯——她的生父,长这个样子。
云安跑开了,没有回马背,丢下整条街的繁华,远远地跑开了。她以为避开二郎书房里的那副铠甲,便再也不用想起生父,再也不用沾染上任何与他相关之事,竟不曾想,就这么毫无预备地,直接地,见到了生父本人。
云安无法接受,也无法当着生父的面,再维护二郎心目中的那个“韦将军”。她不知跑了多久,跑到筋疲力尽,在一个窄巷口瘫坐下来。心头的轰动尚难平息,她憋闷得喘不过气来,几乎晕厥。
这时,忽有两匹马急停下来,连声的嘶鸣刺痛了云安的耳朵,她抬头看,跃马冲来的竟是李珩。
“云安?你这是怎么了?一个人?”李珩奔马骤停,不过是因为目光划过了熟悉的脸孔,他果然没认错。
云安不知所措,缓缓扶墙站起,就称呼了两字:“大王。”
李珩瞧着云安面色苍白,发丝凌乱,便知没有好事,却又怕她误会,没有离得太近:“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帮你。你告诉我,你为何在此,究竟怎么了?”
在举目无亲的洛阳城,云安心里数过几遍,倒只有李珩算个故人,即使身份悬殊。她没办法,好像只能舔着脸再次求助:
“大王,你能不能把你的马借给我?我要找个地方躲一躲,我现在不想回家,不想见人。”
李珩越发觉得事情严重,岂能放任她一人,迅速做了个决定:“我有一处别宅,偏僻清幽,没有外人知道。我可以带你去,你想住多久便住多久。”
云安犹豫了,却终究没有太多精力仔细斟酌:“多谢。”
第44章 千千恨
云安以为李珩的别宅不过就在城中某处,却谁知一去四五里地,不仅出了城,而且上了山,是一座建在山间的宅邸。果如李珩所言,清静幽僻,除了门吏,连侍奉的婢仆都很少。
夜幕降下,天已完全黑了。
李珩叫阿奴留在前院,亲自领着云安进了内宅,过台榭回廊,屈曲环绕,来到了一处带阁楼的别致院落。李珩相邀登楼,二人临窗对坐,四周寂然,唯是寒蝉凄鸣低低传来。
“此处没有人敢打扰,但你既然愿意跟我到此,我必要知道缘故,才能为你安排。”李珩倒了杯热茶递去,问得既直白又恳切,目光淡淡地泛起一片怜恤。
云安低头,将鬓角散发捋至耳后:“我见到了一个不想见的人,说来话长,大王一定要知道吗?”她的心绪已经缓和,但沉重不减,而面对李珩这个救急的恩人,她既知该说,又难免犹豫。
李珩皱眉暗忖,深深地吐了一口气:“你告诉我,也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权当发泄倾吐,自己也好受些。”
虽前后有些误会波折,但云安倒从未觉得李珩是个坏人,因而并非不信他,便罢了,低眉苦涩一笑:“像大王这般出身的人,肯定从未被人抛弃过,也不知那种滋味吧。”
李珩略惊,但不失从容:“怎么?你见到的人曾欺负过你?”
“他是我生父。今天,是我平生第一次见他。”云安转脸望向山间的月色,幽幽寒星缀在她原本漆亮的眸子里,“我不是襄阳刺史裴宪的亲生女儿,我原本该叫韦云安。”
李珩再通达世事人情,亦万没料到云安的内情是她的身世。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姓韦,关于他的事,我都是从阿娘身边的钟娘口中问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