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么可能想得到呢?她所憎恶痛恨的生父,竟会是她所爱之人的伯乐,而所爱之人最敬重的大将军,竟会是其岳父。
“把东西都收拾好,这件事对谁都不要再提。”良晌,云安站起身,似乎一切都恢复了平静,也是想抹便能抹去的。
“那二公子呢?夫人早与他说过往事,这回却不让他知道吗?”素戴只觉他们夫妻间情分不同寻常,是什么事都能分享的。
云安径直向外走去:“不让。”
云安回了寝房,她想自己再也不会踏足这间书房了。她可以维护生父在二郎心中的印象,就当还一还,对二郎因自己而停滞梦想的愧疚。但她不想再见到任何与生父相关的东西,她觉得恶心。
……
三郎自上回看见周燕阁一身新衣去人境院,虽有些疑心,却也很快消解于一室春梦。然则今日得知,这二人又有机会单独在一起,便还是难免忌惮。
他回到房里左思右想,却终究不曾跑去周家探个究竟。他不屑与二郎同行,更不想让二郎觉得,他是听从了最后那句嘱咐才来的。他的心里,这层兄弟隔阂,不知不觉已成了深壑。
如此一筹谋,到了午后,不想二郎却早早回府了,三郎暂且放了心,继续回他的官场,经营事业去了。
二郎这处,原是更知避嫌,但见老师的病情稳定了些,就告辞出来,想用余下半日陪伴云安。回到寝房时,云安正在午憩,只是睡相不大安稳,口中喃喃似梦呓,身子躬缩若抱团。
二郎素来细致,只想云安大约是做了噩梦,便俯身过去,要将人抱到怀中安慰。可才一凑近,他倒听清了细碎的梦语:
“阿娘,阿娘别怕,云儿保护你……”
二郎虽难知云安先前经历了什么,却是牢记着她的身世的,知道她为了帮助柳氏,什么都豁得出去。因而愈加疼惜,索性去唤醒她,不让她沉溺不愉快的梦境。
二郎抚着云安的脸,在耳畔低呼,倒不用几声,她就睁开了眼睛。“云儿,是不是想娘了?”二郎一笑,将人扶持起来。
“我没有。”云安猜着大约是自己说了梦话,只便掩饰,另道:“周先生如何?若非是周燕阁的家事,怕我去了给她添堵,我也该同你一起去的。”
“老师尚好,我过几日再去便是,你不必多思。”二郎淡淡一言,心思还是先摆在云安身上,“云儿,九月是国子监的授衣假,我再多告一个月的假,陪你回襄阳可好?”
“不是才回的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想回那个家。”云安有些急,不料二郎竟当真起来。
二郎叹了声,怜恤地看着云安:“九月再去,便有一年了,岂是才回?云儿,裴家也罢,难道你一辈子都不打算与阿娘和解吗?你可以为了她赌上终身,一句软话却反而说不得吗?”
云安低了头,她没想过这些,目下也有别的事压在心头,她不想应付这些沉疴旧疾。“二郎,你别逼我好吗?求求你了。”忽一下,云安竟哽咽了。
二郎不知情,只是想帮助云安解开这个最大的心结,便见此状,才觉不对,忙捧起她的脸,切切问道:“云儿,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你告诉我,有我在,没有人敢欺负你。”
二郎越发关心,云安就越发愧疚,她忍不住扑去,紧紧地搂住了这人:“你对我已经够好的了,我没有什么不满足,你别再为我耽误自己的事了。只要我过得好,阿娘就会放心,就很好了。”
二郎拍抚着云安的后背,一时也放轻松了些,想这丫头大约就是不太愿意面对,话说急了反而不好。
“好,好,我不告假了,我听你的。”二郎柔声劝哄,心里却还在思量,稍待微微一笑,似乎又有了别的安排。他没说。
第42章 云锦乱
周仁钧的寝房外,郑梦观送前来复诊的医家离开,几步之后跟着周燕阁。自周仁钧病沉,周燕阁便一直守在榻前侍疾,不曾回过郑家,而二郎也是第六回 来了。
医家离去后,二郎不禁深深忧叹,因为医家之言一次比一次不容乐观。他问周燕阁:
“老师的身体从来健朗,学中事务虽繁,但他常年如此,也不见积劳,怎么忽然就得了心神热劳之症呢?燕阁,你可知老师近来有何烦扰之事么?”
周燕阁虽是争强好胜,性情偏执,但周仁钧是她唯一的娘家人,对她既有疼爱之情,又有教养之恩,她是真心为叔父牵挂伤切的。只不过,周仁钧从不与孩子报忧,她便也不甚清楚。
“自我出嫁,便不能常常回来,叔父也不喜欢与我说外务之事,燕阁真的想不到。”周女神情悲戚,说着哭起来,一张素脸久不施妆,若梨花带雨,反比她平时更加惊艳。
二郎不是铁石心肠,纵然不喜她任情逾礼,但总是顾及同门旧谊,想她一个人撑着门庭,连日着实不易。
“我上回与三郎说过,他难道还没有来看过老师吗?”二郎想起那日兄弟盘诘的情形,皱起眉头。他的关怀终究有着明确的分寸,而三郎才该是站在这里的人。
“前日来过,但叔父睡着,他瞧了一时便走了。他说越往年下,官署的事越忙,我也不能耽误他。”提到三郎,周燕阁显得平常了许多,她对这个人没有期待,“长嫂和阿娘也遣人送了滋补之物,只是叔父这般,也用不上。”
这才七八月间,哪里就到年下?二郎一听便知是三郎的借口,也知他不过是去混迹应酬,心思根本不在正道。然则,二郎顾及周燕阁的心情,亦不好多说什么。
“二哥,只有你。”周燕阁从二郎的情绪中体会到了什么,忽而变了腔调,少了伤切,添了依恋。她抬起尚还晶莹的双目,楚楚盈盈,柔弱可怜,“这些日子只有你常来陪我,看见你,燕阁便会觉得安心许多。就像我们小时候,一起读书,朝夕相伴。”
“燕阁,你辛苦了。”
二郎避开了这种眼神,亦向后稍退了一步。可那周燕阁果然是故意煽情,便又大胆地补上了二郎退开的这步。周仁钧养病,院中清静无人,而又远离郑家,似乎真是天时地利了。
“二哥,我们朝夕相伴了多年,你真的一点都不喜欢我吗?若我们是夫妻,今日无论遇到怎样的难事,我的心底都会感到踏实!我哪里比不上裴云安?未必二哥也是只重门第家世的俗子吗?”
周燕阁触动情肠,身子越发向二郎倾去,说的话也越发不着边际,反透着她自己所言的“俗子”之味。二郎一直都只是怜悯她,这一下便将所有的怜悯都拂去了。他迅速转身下阶,脸色严正而阴沉。
周燕阁不甘心,更不想错失天赐的良机。她撩起裙脚追了上去,挽住二郎的手臂,用尽全身之力拖拽。而二郎不再顾怜心软,猛一挥臂即将人甩了开来。
周燕阁跌倒,手背蹭地,瞬间渗出鲜血,却还不放弃,扶痛坐起,将这伤手伸向二郎,更添盼切之情:“二哥哥!你就如此狠心吗?”
二郎却不是狠心,而是厌恶,比一切时候都厌恶周燕阁。他停步,但没有回头:“燕阁,人有人伦才堪为人,你!好自为之!”
在二郎面前,周燕阁从来只讲情爱,哪有什么人伦家礼?可她再要继续无所顾忌,蓦地,空空的院子里响起了击掌之声——院门之下倚着个人,悠悠闲闲仿佛观戏。
“我只是觉得太精彩了,是不是打扰了二位啊?”那人懒散地伸了伸胳膊,阔步走了进来,走到周燕阁的身侧,将人扶了起来,“燕阁,你这是做什么?二哥不理你,你赖在地上也没用啊!”
周燕阁望着他,望着,自己的丈夫。她终于能闭嘴了,心甘情愿地闭嘴。郑三郎早便到了,自周女廊下表白之际便看在眼里,周家的院子小,他比上回在人境院听得清,听得一清二楚。
二郎仍站定原地,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但他坦坦荡荡,心里只是忧虑,忧虑三郎眼见为实,更使兄弟离心。而这情形,偏又是不好解释的,真是雪上加霜。
三郎却不认为兄长是坦荡,他放开周女,抱着双臂走到二郎身前:“二哥,不如这样吧!反正我娶了你师妹还不到半年,我把她还给你,你也别嫌弃,世家大族里的转房婚也是有的!你就可怜她一片深情,收她做个妾侍,也不碍着我二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