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云安的口气越发戏谑,二郎反而越发不计较,让着她,直到小路尽头,大丛花草灌木交掩的回转之处。
“迷路了?用不用我来为你辨方向啊?”云安抱臂摇头,笑道。
二郎仍不言语,却从挂在马鞍后的囊袋里抽出一件薄氅衣,用力抖开,一下将云安蒙了进去。
“郑二郎!你做什么呀!你又趁人之危!”
云安自然惊而挣扎,可郑梦观充耳不闻,执缰的右手一伸,将人紧紧锁扣住,然后左手挥鞭,竟冲进了花丛之中。氅衣下的人只觉猛一阵晃动,却不长,很快就安静下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啊!”云安趁隙仍要挣脱,可二郎这时倒不拦了,还帮着掀开了氅衣。忽明忽暗,光线亮眼,云安一时望不清四周全景,模模糊糊,先看到了一座房屋的形状。
“云儿,你看,是张酒设宴好,还是它好?”
山间细风将二郎沉稳柔润的嗓音吹入耳内,云安随之舒展眼目,终于看清了此地:两峰之间山谷,谷下嵌着一弯月牙形的清潭,旁依山壁建了竹庐,庐下一圈篱落,篱上缠着枯藤……
除了山形地势有别,二郎将云安在襄阳西郊的草庐,原封不动地“搬”了过来。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云安不知所言,目光呆了,身子也僵了。待稍稍醒过知觉,已被二郎抱下马,站在了篱落中央。
“你,你是从何想起来的啊?”一开口,云安便红了眼眶。
二郎既然准备了这份惊喜,自然料到云安的心情,只是望着她温柔的笑,轻抚她的脸颊:“你说襄阳的草庐是你的家,那现在,洛阳也有了你的家,我就做你家叠墙卫的女婿好不好?”
叠墙卫是襄阳山里的土话,云安只那回对二郎说了一次,他的发音其实并不太准。云安听了想笑,嘴唇一动,却是两行泪水先掉下来。她从前不敢想二郎会喜欢自己,相爱之后,她也从没想过,这人会对她用心到这般地步。
二郎将哭泣的云安牵到了竹庐内,挨着窗台相依而坐,举目窗外,正是青天淡云,蔚然深秀,一片望不尽的好风景。
“云儿,我们虽已是夫妻,却还少了一礼,你可知道?”
云安摇头,心绪未平,脑子也不听使唤,根本想不到。
二郎一笑,抬手为云安拭泪,然后又伸向了她的发间,取下了那支梅花钗。自二郎相赠,云安日日插戴,从未离身。
“什么夫妻之礼与钗有关?”云安吸了吸鼻子,问得认真。
二郎稍歇,握住云安的一只手,拈起食指,与她一起数梅、抚梅,道:“为何是七朵梅花,‘七’是有来由的。”
“什么来由?”云安看着指尖,仍想不到什么。
二郎这才侃侃道:“一七尚未长成,二七嫁我为妻,三七儿女一双,四七携子同游,五七春风如旧,六七儿女婚娶,七七子孙绕膝,八七远别尘俗,九七草庐相依,不望百年之寿,但求白首同期。这七朵梅花,是郑梦观许给裴云安的一辈子。”
若非先前已经动容落泪,云安此刻更只会哭了。梅花钗到来之前,她从不在这些穿戴之物上花心思,今见二郎又赋予誓约的含义,她的一副心肠简直都快醉死了,醉死在二郎的爱意中。
“那要三击掌吗?”云安忍着眼泪,音色颤颤,像个大喜过望的孩子,带着几分稚气,几分娇嗔。
二郎自然知晓“三击掌”的典故,却笑而摇头:“我有个更好的办法。”他起身,往内室取了把剪刀来,“我们结发!”
云安这才彻底明白二郎所指的“礼”。他们已经做了一年的夫妻,情状由远及近,由薄转浓,是还差这一项至关重要的大礼。
很快,两缕青丝在掌中交缠,融为一股,再也分不清了。
……
郑麓观送毕长姊回府,一日不必再去上职,与长兄告过,又见了母亲,便径直回了自己院中。谁知,甫一进门,只见娇妻愁眉苦脸地倚在坐榻上,既不说话,也不抬头。
“怎么,身子不适吗?”三郎走去将人扶起,关怀得紧。
周燕阁原就是在门首受了气,心中难平,正在苦思反击良策,忽见三郎贴近,情意殷切,竟一下计上心来:
“你走后,二哥夫妻要出去游春,濡儿却也想跟着去。她已经十三岁了,又不是三岁的娃娃,岂能如此任性,不明事理?我便多了句嘴,劝她跟我回家,可她……”
虽是郑濡出言侮辱,但根源在云安,因而周燕阁只想对付云安,不过为避嫌疑才拿郑濡当块垫脚石。她佯装无辜,而欲言又止,越发委屈,把三郎的心也吊了起来。
“濡儿又出言不逊了?”三郎亲眼见过郑濡对周燕阁无礼,因而深信不疑,“她说了什么?”
周燕阁得逞,脑筋转得更快,又低眉叹道:“我与濡儿是自小的情谊,她就是闹脾气,倒也无妨。只是二嫂,二嫂好像嫌我多管闲事,转身走时,还小声说我,说我不安分。”
垫脚石用完了,周燕阁便将矛头自自然然地转到了云安身上。三郎原不了解云安,只觉她为自己的婚事出力,便心存敬重,今见娇妻委屈,思及前后因果,竟也真的信了七八分。
“三郎,二嫂怕是对我有误会呢。”三郎凝思的神色让周女更喜,赶着便继续添柴加火,“我和二哥是师兄妹不假,但如何相处都是从前的事了,我现在是你的妻子,自会谨守本分的。”
“我懂!我相信你!”三郎心中算是落下了实锤,他满眼只望得见眼前娇容,“你放心,我不会叫你白受委屈!”
“嗳,我人微言轻,又比不得二嫂的家世,倒给你添了烦恼。你也不必多做什么,我还是自己去向二嫂道歉解释吧。”既已蒙蔽了三郎的双眼,周燕阁舍不得浪费这好机会,扭扭捏捏,故作可怜,又向三郎的心头插了一刀。
“该道歉的是她裴云安!一个继女罢了,还不知生父是怎样人物,又比谁高贵些?!”
三郎喊得声震廊庑,把门外守候的侍女吓得都捂住了耳朵。
第32章 转惊情
云安与二郎在竹庐逍遥了两天,只恐崔氏会为云安庆生,有所辜负,便还是在四月初六当日返回了城中。果然,崔氏虽未铺张操办,到底设下晚宴,邀家人同聚。
原也平常,云安只预备着一些场面之事,然则才过午,人境院倒先来了一位客人,三郎。除了黄氏那处,他甚少踏足各房,二郎觉得稀奇,便邀往偏厅相见。云安为嫂,倒没有跟着去见小叔的道理,则依旧歇在内房。
却没一刻工夫,素戴急匆匆跑来,开口就道:“两位公子起了争执,好像就是为周燕阁!”
兄弟争执已是闻所未闻的奇事了,竟还明着是为周燕阁,云安一时惊叹,不知该笑该恼,问道:“那位三夫人到底怎么了?”
素戴原是路过,听了个大概,只道:“为什么缘由不知,就是三公子觉得她受了委屈,认定是夫人欺负了她。”
“啊?!”云安顿时从席上跳起来,想这周女进门还不到十天,除了婚典次日新妇拜家门,与她在正院里见过,其余时候根本不曾单独照面,又何来的“欺负”?
云安不会让自己白担污名,很快往偏厅去了。一到廊下,不说听得争执声,却先见婢仆围在门口,事情约莫要传开了。云安冷静下来,叫素戴驱散闲杂之人,附在门板后,边听边想对策。
原来,说是兄弟争执,其实都是三郎一味放声。做哥哥的既未偏帮妻子,亦不曾污蔑弟媳,只是提醒弟弟不要对嫂无礼,也在强忍克制,要他弄清真相。而所谓云安“欺负”周燕阁,却就是为两日前的一句话,出自郑濡口中的一句话。
云安懂了,三郎是被周燕阁利用了,而周燕阁虽是阴险,这一招却出得太急,出得过猛,恐怕也将自己算计了进去。
“素戴,你去把濡儿叫来,你对她说……”一时想定,云安先与素戴耳语了一番,然后整理衣衫,却装作懵然不知的样子小跑进了偏厅,一下拦在兄弟中间,面朝二郎道:
“怎么了?何事至于兄弟失和?”
兄弟皆不料云安冲进来,三郎惊退了一步,二郎则担心弟弟冲动伤了云安,便又赶紧将人拉到了身后。
“二嫂来得正好,也不必二哥再去传话了!”三郎被怒气冲昏了头脑,眼见云安自己送上门来,更是理直气壮,又将事由述说了一回,道:“二嫂虽为长,但凡事都有个是非道理,既说错了话,做错了事,就应该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