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的新郎在申时抵达裴家,云安从旁瞧时,倒真是一位俊秀挺拔的出众公子。她不由感叹,那裴紫瑶命道好,勉强也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婚典的热闹至夜方散。
又捱过两日,云安在回门的第五日向柳氏辞行。理由是年下天寒,行路费时,须赶在新岁到来前回洛阳,不至嫁过去的头一年就失之礼数,缺席对祖先的祭祀。
这话极是得体,正是云安按着柳氏一向崇尚的体统去说的,因而柳氏也无言以对,即使她知道女儿尚在赌气。
第六日,闻讯的裴宪从官署赶来和柳氏一起送行,他说了许多话,比柳氏叮咛得还多,更显得那对嫡亲母女间疏离了。他也到底没有察觉,目送船只远去后,仍满怀殷切。
“云儿虽非我亲生,但第一声唤父亲便是唤我,在我眼里,这孩子和瑶儿没有区别。当初瑶儿任性不嫁,云儿反自愿远嫁,我也不忍,一直担心她不能适应洛阳的风土。但这次他们回门,我见了甚好,才算稍稍安心,也对夫人你减去了几分愧疚。”
回程的车驾里,裴宪感慨不已,但见柳氏低头寡言,便将身挪近了些,抬手相扶。他虽是勤于公务的一郡长吏,却也并非人情冷漠的刻薄丈夫,他能体会柳氏的立场。
“十三年的夫妻,还说这些见外的话做什么?”柳氏正是在想云安,后悔未能珍惜短暂的团聚,但一开口,总归将心事掩去,“郑家是个好人家,这位二公子也一表人才,只要他们夫妻和睦,纵是远嫁也值当了。”
裴宪微微颔首,却不觉怀想起来:“十三年,弹指一挥!从端儿娶妻,到如今瑶儿出嫁,孩子们的大事一件件都忙完了,这些都是夫人的功劳。夫人啊,裴宪并无追名逐利之心,等再过几年,端儿历练得老成些,能撑起门户,我便辞官,陪夫人四处云游,也可以去洛阳定居,让你时时都能见着云儿。”
裴宪甚少说起这样牵动情肠的话,直听得柳氏满眼含泪,不知何以自处。良久相对,她忽然醒悟,觉得多年以来,是自己对云安过于苛刻,反将裴宪对她们母女的感情看得浅了。
是啊,云安也说,她只是怕,却从不去问。
……
行舟驶离襄阳数日,云安都只是闷闷的,谈不上沮丧,却总不见开朗。她时常坐在船尾发呆,也不要素戴跟着。二郎心知肚明,也不便打搅,就每每站在舱房窗下凝望,全为看护之意。
二郎的庶仆临啸看来不解,不敢干涉主人,却转去询问素戴。素戴倒不大想说,只因当初郑家来接亲时,临啸甚是莽撞。之后虽都在人境院侍奉,素戴也未正经搭理过这人。
“你也说句话啊!夫人到底怎么了?是她自己向娘家辞行,公子也没说这么快要走,她又不高兴什么呢?”
临啸是个憨直的老实人,瞧不出素戴的嫌恶,越发问得来劲,又够着张脸凑近素戴身前。素戴原是正在备茶,但见一张大脸贴来,顺手便泼了一杯上去。
“你!”茶水虽非滚烫,也将临啸泼蒙了,他胡乱擦拭着,既狼狈又憋屈,便顾不上再问了。
“谁教你不知礼数?光天白日,男女之防,竟不知道?”素戴解了气,只掩唇忍笑,也谅临啸不敢宣扬,更得意了。
临啸一时站定,瞪眼努嘴还憋着气,白哼了一声,说道:“夫人的事我不问你问谁?你告不告诉的只张口,又动什么手呢?算我多有得罪,惹不起!”
临啸发泄了一通还是退步,倒显出几分宽容的胸怀。素戴也是一时的心性,未必真有深仇,忽见此状,自省失态,过意不去。
“我替你擦擦吧。”素戴踟蹰着,缓缓从袖中取出一帕,挪着小步走到临啸面前,“夫人的事公子都不曾多问,你又白操心什么?左右过几天就好了。”
临啸哪里见过素戴这般低眉顺眼的模样?凭她纤手轻柔擦拭,身子动也不敢动。只那一双眼珠,不自觉地瞥向清颜,心中便如船下的水波,起伏不定起来。
“公子……公子怕也不是不想问,天天守着,也怕夫人不慎落水。你好歹,该去劝劝夫人才是。”待素戴的手从脸侧放下,临啸便似遮掩心绪般,囫囵了一句。
“哪里!”素戴倒很坦荡,只一笑,“夫人谙熟水性,只怕公子也不如她,少乱想了!”
语毕,素戴转身去了船廊,唯余临啸痴痴顿步。他有些惊,却不知该惊什么,惊云安谙熟水性?还是惊那女子临去的巧笑?
第16章 两重山
云安与二郎于腊月前两日平安抵达洛阳。
旁人还自犹可,唯是郑濡欢天喜地,仿佛隔世般,天天粘着云安不离,一时要她讲路上的见闻,一时又要听襄阳的趣事。云安倒也乐意说些故事哄哄小丫头,况且天寒地冻,别无去处,姑嫂两个便成日窝在暖阁里闲叙。
“好在二嫂守信,两月之间就回来了,又赶着是年下,长嫂要准备宴饮祭祀之事,便无心管我,我又有伴了!太好啦!”
“你就放纵吧,看过了正月,她一定还会来管你的!”
“那也还有好几十天,远着呢!”
姑嫂围着炭炉,东歪一个,西躺一个,彼此毫无顾忌地打牙。然则云安忽一闪念,却从郑濡话中记起件事。
“濡儿,你二哥四年前出过一次远门,还为此失信于你,可有这事?”原来,云安所想是去程时郑梦观提起的一件旧事,只是后来被“风”打断,究竟未能继续。
“有啊,我现在想起来还生气呢!”郑濡倒是不假思索,“他以为我小便不懂,可谁不知北庭是边地,常有外族挑衅,他赖着三年不回,不顾惜自己,也不要家人了!”
“北庭?”郑濡不知兄长并未全部告诉云安,而云安亦万没想到二郎是去了边境,“二郎是去投军的?!”
郑濡这才意识到不对,将身坐起,皱眉道:“二嫂竟不知?”
“听他提过两句,不知详细,随便问问你嘛。”未免旁生枝节,云安只得佯作无意,遮掩心绪,“你同我讲讲?”
“也罢,反正二哥已经回来了,也不怕二嫂听了生气。”郑濡乖巧地点了点头,即抱膝而坐,叙说起来:
“二哥十四岁入太学读书,到二十岁修业期满,大哥便为他在洛阳谋了职。这本是顺理成章的事,可他不肯。大哥又以为他是有志气,要参加春闱博取功名,谁料也不是。”
自最初议婚时,云安便闻知新郎是个读书人,这半年来也未发觉什么异常,郑梦观多是沉迷书斋的。但现在她明白了,一切都是表象,是她先入为主,管中窥豹了。
“大哥被弄糊涂了,就找二哥细谈,二哥这才说实话,他早有从军之志,不愿久事书案,更不愿靠祖荫显达。他说得诚恳,又不失男儿气度,大哥思之再三便同意了。”
“所以他一去三年,却怎么自己又回来了?”云安是想,按二郎这样的志愿,该是要建功立业,三年时间大约是不够的。
郑濡却笑叹了一声:“才不是他要回来,是大哥几十封家书给催回来的!一则,边地常有战事,我们都担心他的安危。二来就是婚事,二嫂家与我家早有婚约,二哥年过弱冠也该娶妻了。三则,大哥支撑门庭,也需要子弟帮衬,共同兴家。修吾尚在进学之龄,我那三哥也没比修吾大几岁,况且性情未定,便只剩二哥了。”
这三条俱是正理,云安细想无差。郑梦观生在这样显赫的门第,又是嫡出之子,既享其富贵,便自然要担其责任,不能一味放任自己的心意。然则,郑氏虽有如此端正的家风,于二郎个人而言,却又不免显得几分无情。
云安这样想着,却一下恍然,眼中划过惊诧之色:她好像能明白了,为何二郎总显得有些冷淡,仿佛对什么都不在意——
这世上谁不想遵照自己的意愿而活,但不如意事常□□,二郎的人虽回到了洛阳,心却只怕还在北庭。便至成婚而无意圆房,亦恐都有这些缘故。
那么,就一直这样下去,做一世假夫妻吗?
若摆在从前,云安许不在乎,如今情状已变,想不在乎也难了。可又若去问二郎,云安也没有十足的底气,毕竟,她自己也曾“别有用心”,而不过才刚刚获得二郎的谅解罢了。
此时的情意,似乎不宜太露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