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大可不必忧愁,陛下非但没有怪罪你,连裴家上下也都安然无恙,郑家就更无事了。”说到这里,许延的神态渐渐低落,似惆怅般,缓缓又道:
“云安,陛下从来没有真正怪过你,相反的,他是真的喜欢你,也是真的舍不得你。他让我再问你一句话,他如此这般待你,你可愿再回到他身边,做他的皇后?”
这个问题,好回答,又不易回答。
“许医官,夜深了,云安抱恙,能否让她先休息?”此间沉默良久,原本侯在帐外的郑梦观进来了。那些话他都听见了。
许延回望一眼,舒了口气,从杌凳上起身,朝二郎略致了一礼:“也好。那许某就先去料理药方了。”
许延语毕即去,云安却不知怎么面对二郎了。她有愧,因为她犹豫了,没有脱口拒绝李珩的问;她亦有深深的难过,觉得自己待李珩从来刻薄,把一个天之骄子的自尊肆意践踏。
“对不起。”云安红了眼睛。
二郎却毫未在意,默默近前,默默拥抱,轻轻地拍抚:“云儿,你什么都没做错,而我,终究也是赌赢了的。”
……
有许延在,郑梦观便能放心去处理军务。许延可以在营中为云安调治,也不会曝露云安的女儿身。而就像他对云安所言,大军很快便会再次出征了。
长安的事情似已无碍,但眼下的战事依旧令人不安。云安不懂行军布阵,只知战场上刀剑无眼,而天气又变得更冷了,关外的风雪严寒,是更胜于刀剑的利器。
倏忽,到了大军出发的前夕。云安在帐外等郑梦观,不知还有没有惜别的机会,这人又忙了两日不曾露面了。许延在营中也不认识旁人,看云安愈发焦灼,便来同她说话。
随口几句,二人自然地说起了长安,云安一脸平静:“陛下知道是韦妃助我离开,怪罪她了么?”
许延摇头:“我不清楚,我不是随后也走了么?但想来陛下就算生气,韦妃有孕在身,他也不会惩罚。”
云安笑了,苦笑又带着些许讽刺:“有孕可真是好,无论做了什么恶事,都能抵消罪责。算算日子,她大约已经临产,倒不知生男生女,若是男孩,她更得意了。”
许延听来皱了眉头,他是个纯粹之人,平生也没受过这些乱七八糟的挫磨,便只依自己的想法说道:“韦妃的情况尚且不明,但陛下也不是是非不分的人啊!云安,就算你不喜欢陛下,难道对他的为人也从未相信过么?”
云安却没往李珩身上想,解释道:“我就事论事罢了,没有别的意思。陛下,对我有大恩,我不会觉得他不好。”
许延先未接话,出神似的盯了云安片刻,却忽道:“你只把陛下当恩人,所以不愿意成为他的皇后。”
那日没有回答的问题,不经意间尘埃落定。
“这个…”云安有些不好意思,也勾起些许惭愧,但不得不承认自己早已有了选择,“许延,我不知怎么描摹,可能等你有了心爱之人,经历了,便自然懂了。不是有句话么,事非经历不知难。”
“哦,哦……”许延短一声长一声的应着,脸上怔怔的,而心底幽幽绕绕,浮现出一个人的面庞,“云安,你说,这世上男人是不是只能喜欢女人,若喜欢男人呢?可不可以?”
话端跳转得太快,也太稀奇,云安不可思议地凝视许延,半晌只道:“喜欢一个人,也许是可以不分男女的吧。”
仅此一句,云安没再问许延何来此想,她也搞不清,怕弄深了,更是难解。她只是大致觉得是对的,这世道天理,最初不也是人定的么?而约定俗成,也只是长久的习惯罢了。
……
云安与许延专注说话,丝毫没发现韦令义在后头站了许久。他知道许延带来了长安的好消息,想在大战前来问上一句,另一个女儿韦珍惠得到了怎样的处置。
他怕此战一去不回,问了便好歹有个着落。可赶巧,云安正说起韦珍惠,他就不用多问了。回中军帐的路上,他内心索然,一直低着眉目,直到望见一双乌皮靴挡在路前。
“将军是去见云安了?是想知道长安的情形?”来者是郑梦观,他刚巡营点兵,做了战前最后的准备,正要回去见云安一面。
韦令义一改眼色,镇定地道:“时辰不早,你快去陪她吧。好好安慰她,她第一回 面对战事,必然害怕。”
自从知晓韦家旧事,郑梦观对韦令义再无半点崇敬,说话也一直犯冲,但这回倒只是寻常,像是和解了,不在意了。他点点头,略一拱手,便要就去,走了几步又转身:
“将军放心,云安性情纯善,绝无落井下石之心,只要裴家无事,柳夫人安好,她便不会再追究旁人。待将军大战告捷,功劳无人能比,以陛下的王者胸襟,自也不会从重处罚韦妃娘娘。”
韦令义断没有想到,郑梦观竟会安慰他,而这几句话竟也是有奇效的。郑梦观心下了然,一笑:
“将军不是几次同末将说过么,陛下是个王者之人,终究会以王业为重。故而,将军勿生杂念,为王业尽己所能,便是救赎。”
韦令义听罢唯觉汗颜自愧,他没有看错这个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年轻人,甚至开始敬佩他了。
而郑梦观忽然开阔,也不过是因为云安无事了,他没有必要再去咄咄相待。于所有事,于他的立场,他是最能看清的。
……
郑梦观来至帐前,正见云安与许延并坐,二人已然静默,双双望着无边无垠的夜空。他并未立即叫人,倒是许延在余光里先看见了他,提点云安,二人一同站了起来。
二郎自去与许延互相见礼,倒没说的,许延很快识趣地离开了。他走远了又回头望了一眼,参详似的,眉头微皱。回到自己营帐,他招来一名随从,要往长安送个信。
“没有别的,你就对陛下摇头便是。”
“摇头?”随从不解,认为递信给皇帝,没有正经的一封书信,也该是几句有头有尾的口信,只一个动作恐怕不敬,“卑职敢问这是何意啊?”
许延提了口气,嘴唇微抿,也知此举有些晦涩,虽天子能懂,却怕随从多问,冲撞了天子私事,想了想还是写下书信封在了竹筒内。信上所言也不多,只四句古诗——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诗中女子对丈夫的情意生死不渝,也对爱慕者的心意十分理解,字字句句竟和如今的情形极为贴切,是最好的婉拒。然则,许延固然用得恰当,却不知李珩自己早已说过这句话。
那是三年前的上元夜,李珩在灯市看着郑梦观把云安带走,心底的感慨便聚成情意,自此便愈发情根深种。可兜兜转转,起起伏伏到如今,竟还是应在了那一句,恨不相逢未嫁时。
……
从郑梦观出现,到许延离开,云安一直没有说话,进了营帐,她也还是默然,只一双目光注视二郎的面孔。
“怎么了?不认识我了?”二郎褪去甲胄长剑,拉住云安的手一笑。他心里明白,今晚惜别,云安是舍不得。
云安咬着唇,杏眼睁得又大又圆。她总算等来这人,可也表明,离别又近了。她忽然钻进二郎的怀抱,两只手臂紧紧环住其腰身,力度之大,似要融进去一般。
郑梦观一愣,心底最柔软之处波澜渐生,才要说些什么,一低头,鼻尖却碰上了云安的唇,微凉。“云儿,你要做什么?”二郎嗓音低沉,又有些刻意的隐忍,他明白云安要做什么。
“给你生个孩子。”云安毫不避讳,说着踮脚,直接吻上郑梦观的双唇,两手为他宽衣。
这般,郑梦观是招架不住的。他们分别太久了,那相思相亲的滋味岂受得住这般撩拨?他与云安应和,抱着云安往平榻上去,两个人的衣带散落在地,交缠不清。
帐外风寒,帐内春暖,却就在共赴鸳梦的一瞬,郑梦观停了下来。他捧起云安的脸庞,目光炽烈而又万般怜爱:“我不能,现在不能。我要堂堂正正再娶你过门!”
云安笑了,微喘着气,道:“谁要你再娶?谁又要再嫁?我裴云安只为人嫡妻,断不为继室!等你凯旋,我们回长安,问阿娘要了放妻书,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