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举目向大凤、大鸮望去,欲询问一些事,大凤、大鸮却振翅高飞,转瞬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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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张禄听闻昭示,心中大喜,但同时又有些许困惑忐忑,遂进宫陛见君主。
嬴稷正伏案批阅奏章,索然的道:“先生的顾虑皆已了却,而今又有何事?”
张禄低眉垂目,拱手道:“大王赦免武安君眷族株连之罪,实属仁义!”
嬴稷淡淡的道:“恩。”
张禄抬眼偷瞟嬴稷,踌躇须臾,嗫嚅道:“大王,武安君夫人是否尚在人间?”
嬴稷霍的昂头,道:“寡人言明‘弗诛眷族’,小仙女当然安好的活着,先生何须多此一问?”
张禄躬身道:“众所周知,武安君夫妇极是恩爱,微臣原本以为,武安君一死,武安君夫人势必殉情。”
嬴稷道:“小仙女洵然重情,但她现已怀了武安君的骨血,故不能轻生。”
张禄忖思:“这确实合情合理。”又问道:“大王,您如何安置了武安君夫人?”
嬴稷冷冷的一笑,反诘道:“寡人所行之事,莫非得一一向张禄先生汇报么?”
张禄股战而栗,忙伏地磕头,道:“微臣絮叨,乞请大王恕罪!但微臣……微臣担心,武安君夫人武功高强,万一她想为武安君复仇,大王恐有危险!”
嬴稷朗声道:“寡人不惧!”
张禄心惊胆寒,不敢再多言。
一个月后,秦国全境皆晓武安君获罪之事。秦人痛惜武安君,悲愤填膺,但逝者已矣,秦国律法又极严,境内无人造乱,众官民只虔诚祭祀武安君,以表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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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赵国,秦军主帅王龁收到圣谕,可“便宜行事”,遂领军离开邯郸,撤往敌军军力较弱的汾城。
赵王赵丹闻秦军退去,旋又获悉秦王赐死了武安君白起,兴奋得狂声大笑,振臂欢呼道:“天佑赵国!天佑寡人!”
平原君赵胜轻叹口气,道:“可惜白起轻易就范,竟不发难。倘使他能起事反抗秦王,秦国必定分裂,那才是我等最企盼的局势!”
赵丹也唏嘘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上天不让秦国分崩,我们也无可奈何。”
他缓缓转身,面朝夕阳,微红的双眼中落下两行泪水,惨然笑道:“至少现时白起死了!我们为永眠于长平的将士、为括兄……报了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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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军到了汾城附近,力战夺城,军队进城御寒休整。
一个月后,春暖花开,汾城秦军养精蓄锐毕,大张旗鼓的反攻三国联军。双方激战两役,秦军两役皆胜,联军被斩首者六千、被逼入大河溺毙者二万。之后王龁又与数月前攻克魏国郑邑的张唐会师,两支军团合力夺取了赵国宁新中。
秦军放弃强攻邯郸,改攻其他城邑,立即恢复惯常之锐。
这期间只发生一桩变故,便是郑安平在一次迂回策应作战中,领两万五千兵马在山地迷了路,误入赵军包围圈,郑安平无能指挥士卒突围,又贪生怕死,等不及援军到来,竟尔率众投降!须知秦国建国至今五百余年,在战事中虽有败绩,却从未出过降将,郑安平乃是史无前例的首个降将!
战报传回咸阳,张禄人在相府,听说“郑安平降赵,获封武阳君”,震骇得岔气胸痛,猝然两眼翻白,昏厥了过去。
直至半夜,张禄才在医师尽心治疗下醒转,他也顾不得休息养病,匆匆进宫,布服免冠的长跪在大殿外。
辰时,秦王嬴稷召集群臣上朝,众官员自张禄身傍经过,嘴上不说什么,却无一不向他投去鄙夷憎恶的目光。
张禄俯着首,自不能看到众人的神态,但众人何情何状,他猜也猜得到。
这般的耻辱,简直就像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魏齐携众朝他便溺,令他苦不可言。不同的是,那时是魏齐等人恶意施暴,而这次却是他自作自受。
大殿内君臣廷议,太子柱、蒙骜等重要臣僚均请嬴稷依法惩办张禄。按照秦国律法,武将降敌,当诛三族,举荐降将者与降将同罪。郑安平的举荐者恰是张禄,郑安平降敌,张禄也要受到“诛三族”的严惩。
对于郑安平叛国辱军的行径,嬴稷固然恼怒,但张禄是他一手提拔的相国,他不便一举扼杀,故而以朝廷不能连失两名重臣为由,网开一面,先让张禄戴罪立功、瓦解诸侯合纵。
嬴稷又下旨犒赏伐赵、伐魏的将士,并将宁新中改名为安阳,令秦军在安阳附近的大河河段修建桥梁,为往后的战事预备。
散朝后,嬴稷到蒹葭殿与希儿共膳。嬴稷轻执希儿之手,微笑道:“形势已稍安,我们择日去终南山探望亲友。”
希儿双眸凝泪,温婉的笑道:“谨诺,多谢大王!”
第207章 第二百零七章,诛心
秦军战事顺利,乘胜扩张疆域。
在取得安阳之后的第二年,秦王嬴稷令华摎领兵攻打韩国,华摎不负众望,夺取韩国阳城、负黍两地,斩首韩军四万。
这时赵、齐、魏、楚四国合纵业已瓦解,齐军、魏军、楚军相继撤离赵国,秦军遂又在赵国境内攻城略地,席卷二十余县,赵军被杀、被俘者约有九万。
西周君姬咎畏惧秦国之势,便联络诸侯,试图再一次使山东列国联合反秦。秦王嬴稷闻讯,即命华摎就近讨伐西周国。其时诸侯联盟尚未结成,西周国本国的军队不敌秦军,秦军一径杀入西周国国都王城,姬咎被生擒、押送至咸阳。嬴稷在大殿上申斥姬咎无德,姬咎叩首认错,并请求以三十六座城邑、三万人口换取一己性命。嬴稷应允,释放姬咎回国。西周国丧失三十六城,三万国民归秦、其余人口东迁,这个小国已是名存实亡。
年底,周天子姬延病逝,秦军侵入东周国,夺取了象征九州一统、天命所归的九鼎,周朝自此灭亡。
嬴稷志得意满,决定暂罢兵戈、与民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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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春,王龁、司马梗、张唐、王陵、华摎、王翦六人还朝,进宫述职毕,戎装未卸,一齐策马来到杜邮。
六骑驰入一片葱郁的松林,至一处僻静的所在。
这里有一座孤冢,修建得十分肃穆庄严,周围草坪茂密而齐整,正是武安君的墓冢。
六人将骏马停在距离墓冢十步远的地方,滚鞍下马,各自拿了酒浆,到墓前跪拜浇奠。
“起哥,这些年我们几个都出征在外、忙于战务,你遇上这么大的危难,我们谁也帮不上手。直至今日,我们才回来……”王龁低声道,说完这几句,已然悲不自胜,语塞凝噎。
另五人也同样哀恸难言。六名出生入死、骁勇惯战的豪杰武将,此际只垂着头颈,热泪一滴滴涌出眼眶、落入草丛。
他们与武安君白起并无深厚的私人情谊,但往年无论是跟随白起征战、或是和白起同殿廷议,白起卓越的兵略、高强的武艺、刚毅的品格,他们耳濡目染,皆深感崇敬,他们平昔历练学习,素以白起为榜样,心中将白起尊作师长、奉若神明。
不知过了多久,王翦稍稍抬起脸,双眼瞻仰墓碑,义愤填膺的道:“武安君一生忠义,为大秦建功无数,何以落得如斯下场!”
张唐叹道:“武安君反对宸断、违抗圣旨,触怒了大王。大王欲立君威,遂赐死武安君。”
王翦悲咤道:“我晓得武安君触怒了大王!可武安君之所以一再违逆圣旨,原是为战役利弊、为将士们的生命计虑!大王因一时之怒,罔顾天下形势变迁,执意强攻邯郸,不惜巨耗国力军力,本就是大错之举!武安君进谏劝阻,无非是期盼大王悬崖勒马,大王便是注重颜面、顽固不化,又岂可对武安君狠下杀令!”
华摎跟着道:“大秦震慑四方数十载,武安君功不可没,大王连武安君都杀,可谓忘恩负义!”
王陵低声劝道:“阿翦,阿摎,你俩说话谨慎些,激愤失言恐会惹祸上身。”
华摎眼眶通红,道:“我就是不服!想当年长平之战,二十万赵卒来降,我军不得已杀降,乃是大王、武安君、应侯三人共商裁定的决策,可最后却是武安君一人独自担了骂名,大王只坐享战果!武安君当日说他不在意世人的评议,是,我们武将为国杀伐,即便被敌人诟詈、被后世非议,又有何怨?可君上不念武将赤心,仅因几句逆耳谏言就横加罪罚,为一己颜面而残害忠良,岂非是对我等武将最大的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