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不发地离开。
大雪中,青年回想着刚才那双眼睛,回头看着赵高的背影,饶有趣味地笑了笑:“虎视狼顾之相啊。”
说完,他换上一副正经神色,眸子里是罕见的决绝。
不多时,章台宫外,那青年一步一个台阶行至殿下,利落地掀起身前官服跪了下来。
他抬起双手将那枚镶金的玉官印举过头顶,朗声道:“臣,张良,请见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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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长安宫内,宫人们将各处灯火点燃。
书房内,嬴政半躺在榻上,掀开了书本新的一页。灯火照着他苍白的脸,脸颊处隐约有病态的浮红,庄喜在一旁小心地拨了拨灯芯,让光芒更亮一些,小声道:“公子,都看了一个时辰了,休息一下吧?”
嬴政咳嗽了一声,没有回答,只是又翻开一页,“新郑那边的叛乱如何了?”
庄喜的小道消息可谓非常灵敏了,他压低了声音道:“听说是韩国旧相邦张平和一些宗室掀起来的,应该成不了什么气候。但是,朝堂上那位太子太傅、丞相长史张良先生……”
嬴政听见张良的名字,抬了抬眼,“他去为张平求情了?”
庄喜摇了摇头:“这个就不知道了,只是听说,出章台宫的时候,身上的金印紫绶都没有了。唉……想想也是忠义两难全啊。张良都在咱们秦国做官了,张平在新郑搞叛乱,这不是给儿子出难题吗。”
嬴政眼底有些浅淡的笑意,似是有自己的考量,不置可否。
“所以也不清楚到底是大王罢了他的官,还是他自己请辞。要是他为了父亲顶撞了大王,怕是以后都别想踏进仕途了……”
嬴政看了庄喜一眼。
庄喜被他一盯,立刻拍了拍自己的嘴:“下人多言多言了……”
“无妨,你继续。”
庄喜手里翻着他那个视若珍宝的小本本,嘿嘿的傻乐:“宫里面还议论说,大王应该让张良随军去平乱,试试他的忠心,下人不敢苟同。”
“嗯,说说看。”嬴政漫不经心地将烛台往庄喜那边推了下。
“没有必要嘛。张良已经够为难了,要是大王真的让他去平叛,这不是把他逼上绝路么。要是张良为了保住张平也跟着反了,那不是火上浇油?别的不说,大王对臣子绝对是大度的,哪怕有些地方他看不过去,只要不碰他的逆鳞,他也不会较真。赵国灭国时,冯去疾和冯劫两位都要以死明志来着,结果被五花大绑着跟大王谈了会儿话,出来就留在咱们秦国朝堂不走了。”
庄喜说着特别骄傲:“大王的识人和胸襟,六国里谁比得上?哼哼。”
嬴政格外看了一眼庄喜,轻笑:“你待在这里,还真有些屈才。”
庄喜傻呵呵地挠了挠头:“公子饱读诗书,不敢在公子面前卖弄。”
嬴政敛眸翻书。
刚才听庄喜夸赵政,他心里还有些小小的骄傲。他上一世也不是没犯过错,只希望这一世能帮赵政尽量避免过去。目前看来,一切都比他预想中好很多。
五年前他离开的时候就有些不好的预感,所以才给赵政留下了帛书,说了许多注意的事项,现在看来真是灵验,他果然出了事。一晃五年过去不说,还丧失了一些来到这个世界后的记忆。
过了片刻,嬴政想起什么,道:“这几天让守门的宫人别贪睡。”
庄喜不明所以,但还是应下了:“好,我去嘱咐一下。”
他出去吩咐了守门人,又安排了一些明天的事宜,才回到书房,轻轻敲了敲门。
一片寂静。
庄喜小心地打开门探进头去看了眼,床榻上公子微微侧着头,细长轻盈的眼睫敛在眼睑处,一动不动,已经睡着了。
他合上门,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举目四望,整座咸阳都笼罩在寒冬的大雪中。
章台宫的偏殿里,赵政刚刚处理完事情,走进寝室,轻轻点燃了案上的烛台。火光亮起,床榻上睡着的赵宪感应到光芒,揉了揉眼睛。
赵政本来不想打扰他睡觉,摸了摸他的头:“是父王,没事,睡吧。”
赵宪睁了睁眼,还没清醒,奶声奶气道:“父王,你怎么在这儿啊……”
他记得他在偏殿里看书来着,好像看着看着就好困,然后就睡了……?
赵政敲了他一下:“这是章台,不是东宫。”
“嗯?!”赵宪猛的坐起来,反应过来后他扯着赵政的袖子往榻上拖,“父王快上来,我要和父王一起睡。”
赵政顺着他的力道半躺了下去,将赵宪用被子裹得只剩个脑袋,沉声道:“你今天的课业我看了,不像是你能写出来的答案。是不是张良帮你作弊了。”
赵宪乌溜溜的转着大眼睛:“……儿子看着这么像作弊的人嘛?”
“不像吗?”
“……”
赵宪嘟了嘟嘴,“张良整天只会出题目为难我,才不会帮我呢。是子婴叔叔,我今天在他那里写的课业,他提点了我几句,儿子觉得特别受用。”
赵政本来打算熄灭灯火的动作顿住了,他回头看着赵宪。
赵宪正好在床头翻出了他写课业的书本,纸张哗啦啦掀到某一页,“父王你看,子婴叔叔的字,是不是很好看,本来还让叔叔写了子……咦?父王?你怎么了?”
昏暗烛光下,玄衣青年望着纸上那几个笔走龙蛇气象万千的篆字,久久地怔住了。
第46章 都过来
深夜的长安宫迎来了一位前所未有的贵客。
所有宫人都跪在雪地里大气不敢出, 只有一角的凉亭处,庄喜瑟瑟发抖地跪在穿着单薄玄衣的青年面前,对方声音沉冽而略带喑哑, 正问他话。
问及最近公子可有异常时,庄喜略为犹豫了一下。主要是这个架势太吓人了,侍官宫人禁卫来了不下两百人,浩浩荡荡都把宫道堵住了, 大王半夜来访, 问他一堆关于公子的问题,怎么看都像是来抓人一样。
庄喜扪心自问, 公子最近真的没有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
就在他犹豫的间隙, 忽然听见面前人沉冷的声音:“回答。”
庄喜一抖:“公子近来没有什么异常,就是看看书散散步,他身体不好受不住寒风, 除了那一天误入了兰池宫, 就没有走远了,大王明鉴!”
赵政看了这小宫人一眼。
他来的时候得知赵婴已经睡下,便没有去打扰, 把这个略为眼熟的小宫人叫过来问问话。虽然已经确定那就是先生,他却吃不准先生的态度。
倘若那次在兰池宫的就是先生, 那真的有太多地方说不通。先生没有和他相认,在他去看他的时候选择假寐, 甚至半夜冒着风雪要离开兰池。
他想来想去, 都觉得先生可能在回避他。至于为什么回避,深思之下,无外乎就只有一个答案。
五年过去,谁能保证曾经的感情还在。
听见这小宫人说先生受不住寒风时, 他一直阴沉的神色终于有了些变化,语气也跟着放缓了:“他……身体如何了。”
庄喜忙道:“大王厚爱,公子有夏太医调理,好了很多。”
赵政微微颔首,沙哑地吐出一个字:“好。”
转而又示意身旁侍官:“让夏无且明天住到长安宫来。”
侍官俯首应是。
话落之后,凉亭下许久无人声。
只剩风声雪声弥漫天地。
过了一会儿,赵政站起身,将手里的暖炉递给身旁侍官,还是按不住想要去看一看的心思,轻声道:“都在这里等着。你带寡人去看看子婴。”
“是是是……”
庄喜跟在赵政身旁,弯腰为他引路。他第一次离大王这么近,以前只能远远的看一眼,此刻明明有了机会可以细看一眼自己的偶像,却没有那个胆子。
他光是站在大王身边都已经腿软发抖了,更别说去偷看,看一眼怕是这辈子寿命都要折尽了。
在宫室的回廊里兜兜转转,终是到了书房。庄喜小心翼翼地打开门,察言观色道:“大王,要叫醒公子吗?”
赵政微微摇头,没有出声,手指轻轻摆了摆,示意他出去。
庄喜立刻合上门退了下去。
房间里隐约弥漫着苦涩的药味,触目所及都是浩瀚书本竹简,赵政并没有多看一眼,径自走到了屏风后。
床榻上,肤色苍白的青年正在睡梦中,眉头微微皱着,细长的眼睫轻颤,像是梦见了什么不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