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色渐斜, 花株与蓝草均被镀了一层金光, 为那清冷覆上一层暖意。
连霁望着这大片的菟丝草，目光有片刻的失神, 只听苍向寻道：“你随我上山许久, 尚未寻得机会带你四下看看。此处风景宜人, 相比门中山下更适合…”
他顿了顿，轻咳一声, “更适合…静神清修。”
清泉中，几尾银鱼佁然不动。
连霁出神许久，闻言冲他勾唇, 言语中多有挪逾之意：“静神清修还可一饱口腹之欲。”
苍向寻一愣，“你, 你如何知道……”
“嗯？”连霁看他：“什么？”
苍向寻抿唇，神色赧然：“没什么。”
连霁回过头，唇角笑意更浓。
他当然知道。
时间太过久远，那方仅存于记忆中的净土虽被血欲腥杀替代, 却依旧不可磨灭。只是堕入黑暗太久了，那方白色便逐渐被遗忘在某个角落，直至某人或某事去唤醒。
连霁等了数百年，一直等到现在。
碎片被拼凑成一幅幅干净又明媚的画面，脑海中的记忆逐渐清晰。
泉眼吐珠，游鱼戏水。
他望着清泉，仿佛又能看到那个白衣少年扎起衣摆，挽起裤腿，扑通一下跳进泉水中的画面。
连霁伸手探入水中，银鱼自指缝钻过，隐隐发痒，于是靠近泉眼，捧起一汩泉水送入唇边饮下。
苍向寻跟在他身后，突然低声道：“我曾经，的确来此处抓过鱼。”
连霁回头，凝眸望向身后的人。
这人白衣剩雪，面色如玉，与当初跳入泉中捕鱼的少年一般。
他愣怔片刻，有一瞬特别想问苍向寻，你居然，还记得这里啊。
而自己…又是什么时候忘记的呢？
话至嘴边终是化作一声轻叹，他听见自己开口，语气波澜不兴：“是么？”
苍向寻就这么坐至他身旁，以手代瓢，捧出泉水送至嘴边，泉水沿着指缝划过嘴角，慢慢浸湿衣衫。
他饮下几口，道：“很久以前我刚入门时，偶然的一次试炼，被同组师兄弟意外留在附近。当时没什么修为，灵力又弱，就沿着小径一直走，一直走，于是就发现了这里。”
连霁没有说话，他垂着眸，手指浸在水中，一圈一圈搅动着银鱼，也不知有没有在听。
“自那时起，我修炼后便经常过来这里，喝几口泉水，抓几条鱼。”苍向寻回忆道：“后来拜入师父门下，得邱师兄照料，平日又忙于习剑，就再没来过这里，渐渐的，这事就被我抛在脑后了。”
连霁手指一顿，“那，你是怎么想起的？”
“我看到了，”苍向寻回望他，“就在刚才。”
他在幻境中看到了这个地方。
手捧泉水，苍向寻嘴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看到了花，看到了草，看到了泉，还有…看到的人。
“我昨天问你的问题，可否给我一个答案？”
苍向寻将收回手，水珠从指尖滴落，于水面扬起一圈圈涟漪。
“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主宗？”
他的语气很淡，连霁却分明听出了话中的那丝希冀与隐藏着的不安。
那个瞬间，连霁心底忽然升起一丝异样情绪，他甚至不敢抬头与苍向寻对视。
泉水清澈，映着那双坚定又诚恳的墨瞳，连霁曾多次在镜中见到的熟悉的墨瞳。
此时那里竟埋着一丝他从未见过的东西。
也是他看不懂的东西。
莫名的恐惧。
连霁不动声色闭了闭眼：“急什么，第三轮考核尚未开始，你这般心浮气躁，很容易吃亏。”
苍向寻皱眉，“前两轮考核我都位列前茅，式微镜之事我亦听师父说过，不过是走个流程而已……”
连霁闻言轻叹一声，打断他道：“阮亦秋可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他从不做无用之事，你万万不可在此时掉以轻心，否则……”
话未说完，方才还安静埋于袖口的小鸡仔突然跳出来，若不是连霁眼疾手快，它几乎就掉进了泉水里。
小鸡仔被捉住翅膀，两条小短腿焦急的蹬来蹬去。“想下水？”
“唧唧唧！”
连霁皱眉，干脆松手放开它。
小鸡仔掉入水中，扑腾的到处都是水花。
连霁抿唇，身上被扑的到处都是湿痕，也不知道这小玩意儿怎么了，竟和发疯一般。
小鸡仔扑腾一阵，突然跳到苍向寻怀里，叼着他的袖口不停地啄。
“它…是不是饿了？”苍向寻抱着鸡仔，语气颇有几分犹疑。
话音刚落，小鸡仔似乎更急了，它又窜回连霁怀里，唧唧唧唧唧的叫个不停。
连霁一开始还有些烦，毕竟这玩意太闹腾；后来发现这小东西目光似乎总是盯着一处，顺着望去，发现只是一座峦石。
为什么会对峦石发狂？
连霁注视它的一举一动，心里不免有些奇怪。
这时，小鸡仔突然尖叫了一声，双腿一蹬从连霁怀里跳下，猛地向峦石跑去，连霁立刻追去，只见它静静地站在石头边，歪着头看了半天，黝黑的小眼睛里满是委屈。
这个神情…好熟悉。
连霁抽了抽嘴角，这不是上次把它丢在思过壁时，小东西看他的眼神嘛？
小鸡仔望着峦石看了好久，半晌后觉得不对。
它晃晃脑袋，看看峦石，又回头看看连霁，再看看峦石，发出一个奇怪的气音，这才扑腾着翅膀回来，飞上连霁胸前蹭蹭。
什么意思？
这是将他……认错了？
连霁有些哭笑不得，没想到这灰毛鸡不仅丑，灵智也是低得吓人。
他和那块石头哪里像了？
他拎起小鸡仔，小鸡仔也认真地盯着他。
连霁刚想嘲讽两句，发觉它的眼神又开始迷茫。
万般念头闪过，脑海中忽得出现一个谪仙身影，一个看似荒诞却又偏偏符合常理答案呼之欲出。
阮亦秋！
连霁猛地后退几步，刚要转身去找苍向寻，眼前突得一黑，紧接着便没了意识。
不知沉浮了多久，再次醒来时，映入眼帘的先是那淡青色的罗帷，还有一抹看不真切的身影。
“这样都不死，难不成真应了那句话，祸害遗千年？”
一个戏谑的声音想起，他揉揉额角，抬眸去寻，只见那抹身影越来越清晰，锦衣玉冠，依旧是一副浊世佳公子模样。
宁风。
“我这是…怎么了？”他扶额，脑海中有些东西零零散散闪过，却怎么也无法拼凑成一条完整的记忆；有些东西就仿佛被封印一般，无论如何也想不出。
头痛欲裂。
“这就忘了？”宁风挑眉：“还是被姓苏的揍傻了？”
苏？
他皱眉，随后恍然大悟。
苏清辰。
对了，苏清辰曾带了人入凌霄峰围剿自己来着。
后来呢？
“中了五灵引尚未魂飞魄散，你也算是头一人了，”宁风轻笑着靠近，“如何？可还有不适之处？”
五灵引…
没错，他是中了五灵引。
苏清辰不惜牺牲连城门数百修士，自己耗损修为使出重明翔空接五灵引，只为了要他永世不入轮回。
还真是，恨之入骨啊。
“那些人呢？”他突然道。
“都死了，”宁风眼眸微闪，“苏清辰走的太快，我也懒得追，至于其他人，通通给洛幽的灵宠做了口粮。”
“无一幸存。”
他笑笑，“那还真是不幸。”
宁风挑眉：“你是在说他们？还是自己？”
“我在说那些异兽。”他垂眸，“一次吞下这么多秽物，也是难为它们了。”
宁风怔愣半晌，随即大笑：“还有心思玩笑，看来你确实没什么大碍了。”
抱臂靠至床边，宁风接着道：“此次倒是收获了不少好东西，洛幽还在清点，到时若什么喜欢的，直接和他说一声就好。”
“清点？”他回过神，嗤笑一声道：“凌霄峰本就是我的地方，你在我的地方清点我的东西？还要我和你说？宁风，你要不要脸？”
“连霁啊连霁，”宁风深深看他一眼，“为了将你从阎王庙里拉回来，我可是废了百年修为，不过拿些不值钱的玩意儿，你就这般心疼了，那这条命，你打算如何偿还？”
连霁皱眉，“你刚刚…说什么？”
宁风笑：“我说我救你废了近百年修为，怎么？是不是愧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