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怀曦有一瞬恍惚。
因为这手字,一笔一划都是她字中惯有的痕迹。
第9章 木簪
这不是孟怀曦第一次收到木簪。
只是第一回 那簪子,可比这粗糙许多。
她那时喝了酒,胆子大,心里又不痛快,是以就爱缠着尧沉闹。
尧沉抱着长剑靠在红柱上,连个正眼都没给她。
但怀曦岂是那等容易放弃的人。
亥时的长仪宫很安静。
怀曦打了个酒嗝,扶着小几艰难地站起来,跌跌撞撞朝尧沉那边走。
尧沉脸上带着一块银制面具,遮着大半张脸。月光从罅隙间洒下,流淌在棱角分明的半面脸上,无端端添了几分冷意。
和他这个人一样,是块捂不热的顽石。
怀曦轻咬下唇,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子偏要勉强的执拗。她就站在尧沉跟前儿,手臂一伸直直地撞进他怀里。
尧沉的怀抱和他这个人截然不同。他有一双很温暖很宽厚的臂膀,怀底是雪松与青杉交错的味道,极淡却意外让人安心。
怀曦一下子安静下来。
她鬓边流苏扫在他颈上,有些痒。
长剑坠地。
尧沉手僵着没动。他喉头滚了滚,沉着声警告:“殿下,请自重。”
怀曦却变本加厉,微热的脸颊在他颈边蹭了蹭。
“行行好,你看这偌大个内廷,没一个记得住我今日生辰的人。”她偏了偏头,朝他弯唇,露出一个讨好的笑。“要是你也不答应,那我得多没脸呀。”
尧沉眼底暗色深了深,却依旧置若罔闻。
他声音里有几分嘲讽,“殿下只需振臂一呼,前来关怀的人怕是得从长仪宫门口排到西山边上去,又岂会差属下这一个献殷勤的?”
怀曦脑袋晕晕乎乎,兼之他语速太快,是以她听得云里雾里,只抓住了几个关键词。
什么关怀,什么献殷勤。
怀曦灵光一闪,凑在他耳边:“哥哥,你生气啦?”
尧沉叩在她腰间的手掌紧了紧,竟然低嗯了一声。
怀曦被酒精搅得一团乱的脑子难得清醒了一瞬,她仔细想了想,小说、游戏里攻略对象生气了怎么办?
那当然是亲了!
亲一下不行,那就亲两下,两下不行就三四五六七八下。
怀曦眯起眼睛,思考该从哪里下嘴。
尧沉却叹了一声,抱着她往小几边走。怀曦搂着他的脖颈,难得乖顺。
小几边铺着细软厚实的白狐皮,是尧沉亲手猎下的。案几上则堆着乱七八糟的木料,是怀曦一时兴起非要学木刻时用的。
尧沉把怀曦放在白狐毯上,靠着她坐下,拿起那一堆被毁得差不多的原材料。
怀曦压着他袖子一角,撑着腮帮子盯着他瞧。
她像是闲不住似的,嘴里叨叨念个不停:“在这个时代,人人都是有姓的。便不说什么世家大族,就是那些平民百姓也都是有名有姓。我们女儿家出嫁前都能有姓有名还有字,凭什么就你一个没有姓。”
“一定是你又骗我了。你总是这样,嘴里都没几句真话。”她手肘一松,下巴撑在小几上,眨巴眨巴眼又道,“这样好不好?咱们做个交易,我告诉你我的小字,你说你究竟姓什么。”
尧沉长眉轻挑,嘴角动了动,最后却只道:“别动。”
怀曦哪能干,她抱着尧沉的手臂晃了晃,像是撒娇一般:“我阿爹叫我阿萤,小哥哥你姓什么呀?”
尧沉握着锉刀的手一顿,忍无可忍低头覆上那双喋喋不休的唇。
“……唔。”
怀曦一双眸子睁得大大的,眼底像是难以置信。
他伸手遮住她的眼,叹息一般:“戚,戚尧沉。”
第二天醒来,怀曦如愿以偿得到了一份生辰礼。
是一支做工粗糙的木簪。
平平无奇的样式,钗头刻着阿萤两个小字。
孟怀曦早记不清他当时说了个什么字,约莫是齐、祁、戚之流的姓。
现在想想,那约莫是他同她说过的,唯一的真话。
只可惜。
阴差阳错之间,孟怀曦到底是没听着。
孟怀曦弯起的唇往下压了压,合上奁盒递与鸳鸯,道:“拿去收好。”
*
齐约回宣政殿时,天边又下起了蒙蒙细雨,晚间风大,料峭春寒铺面而来。
宣政殿里地龙铺的很足。
小内监跪坐在戚昀身边,手里拿着纱布和伤药。
戚昀半披着外衫,裸露的半臂肩膀上是纵横交错的伤疤,有深有浅,有新有旧。
替他上药的内监显然见怪不怪。
殿内安静极了。
小内监重新替他裹上纱布,方才低着头小心道:“徐太医说陛下的伤口这几日不能沾水,且不宜彻夜操劳。”
一旁站了半天的裴陵用扇骨敲了一下掌心,掀唇没好气道:“你们陛下天生的劳碌命,休息不得。”
小内监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话。
戚昀一个眼神都没给他,淡道:“差事都办完了?在朕这里磨蹭什么。”
裴陵的扇子是用上好的玄铁做骨撑的,扇面用着雪蚕丝,在灯光底下流淌出月华的颜色。
他的扇骨上有一方小小的白虎徽记。
“白虎堂那边倒真没什么事,但——”裴陵死死皱着眉,合掌下压,“那谢不周与臣天生八字不合,跪请陛下给臣换个差事。”
戚昀眼底有明显的青黑,他挑眉笑了:“裴大人这三寸不烂之舌,还有怕的人?”
裴陵摆了摆手,生生打了个寒颤:“比不得那位神神叨叨的谢大人。据回来的探子说,前几年战乱时,谢不周身着白衣走过战场,没沾上半点脏污。”
“越州那边的人还以为是什么神迹,就差没把他谢不周奉为神明日夜供奉。”
戚昀合上折子,突然想起:“越州那边的戏园茶馆,皆是唱的他谢不周?”
“可不是。”裴陵兴致盎然,特地展开扇子轻轻摇了下,“我给您学学,他们是这么说的。”
“嗯。”
戚昀拿起另一本奏折,敷衍着应了声。
裴陵恍若未察,他清了清嗓,“他袍袖间藏着穿云破月的鹤,拂过带着浓重腥气的风,血肉就在他脚边绽开,雪白的双履却未曾沾染半点脏污。”
“您听听,酸不酸呐!”
“不错,文采斐然。”戚昀挑眉,客观评价道。
裴陵骤然丧了气,死乞白赖道:“按照陛下的计划,谢不周近几日便要回京述职。这上京城人才济济,戚皇陛下行行好,换一个人成不成?”
戚昀被他吵得没有脾气,只道:“郑焦近日在追查逆党一案,你去同他换一换。”
“是!”
齐约进门时,正好看见裴陵爽快地抱拳弯身。
浑身上下写满了谄媚两个字。
齐约暗啧了两声,与他共事的人就没两个正常的。
戚昀捏了捏眉骨,抬眼道:“送到了?”
齐约咽了咽口水,送到孟家姑娘身边大丫鬟手上,也算是送到了……吧?
他索性心一横,拍着胸脯道:“我做事,陛下尽管放心。”
戚昀嗯一声,提笔蘸了蘸朱砂,在折子上批了一个准字。像是不经意般:“她是个什么反应?”
“呃……”齐约一噎,试探着说,“约莫是很高兴?”
裴陵握着扇子有一搭没一搭的晃,扬眉笑出了声:“这便是陛下你的不对了,姑娘家就不是这么追的。”
戚昀还没开口,齐约径自给了他一肘,压低声音道:“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裴陵一脸无辜:“这陛下追女孩的法子不对,难不成咱们这做臣子的还不能给出出主意了?”
气氛骤然冷凝下来。
戚昀合上最后一份奏折,把笔往笔洗里一掷,淡淡道:“都回去歇着吧。”
裴陵低下头,拍了下惹事的嘴。
齐约摇了摇头,扯着他一并退了出去。
只是一个和她很像的小辈而已,其中轻重他分得清。
戚昀半垂着眼,把腕上那枚平安扣重新收进锦盒里。
性情有八分像,但到底不是她。
*
一晃到了三日后。
檐上结着细白的霜,院墙边上的那株山茶,早早绽开了立春时节的第一朵花。
蘅芜院里从卯辰起灯火通明。
孟珍珠穿了身鹅黄襦裙,照旧梳着双环髻。鬓边两只银铃随着她的动作当啷轻响。